2006-04-20 13:49:34趙老大

快死的那天

 我真的以為自己快死了。

 那天,2006年一月十一日,星期三,陰。

 我照常早晨六點四十分起床,到哈囉市場買菜,九點送菜到餃子館,隨即返家,這時,我那口子已去餃子館料理大小事務,我們每天都是這樣的工作著。

 回到家中,是一天的高潮開始,啟動電腦,開始寫稿,也是快樂一天的啟步。

 這天回家後,雖然也啟動了電腦,但是沒有立即敲動鍵盤,我望著螢幕,腦子裡卻很空洞,就是沒有一點想寫稿的念頭,我似乎在想一件事,一件偶而會繚繞腦際的事;我怎麼啦?肚子經常很脹,早起坐在馬桶上總是不自在,不對哦,可能是有了問題吧?

 我住家附近,有一間規模不小的診所,大招牌上是醒目的科別,我經常路過,經常會注意那幾個字「大腸外科」。我出門,進了診所,病人不多,很快就被引進診療室,一名上了年紀的醫師聽了我的表明後,叫我躺在一張小床上,開始檢查,檢查完後,又進入另間檢查室,再檢查,完成。

 「你的大腸內有腫瘤,要開刀。」他指著立即顯影的圖片說,就是這一粒,很明顯的是腫瘤。

 「沒有別的治療方式嗎?」

 「除了開刀,沒有別的辦法。」

 腫瘤,就是癌症嘛!

 我怎麼會得了癌症呢?我為什麼會得癌症呢?

 正想嗎,老醫師又開口了:「十六日住院,十八日開刀,我們診所沒有開刀房,轉去楠梓一家教學醫院,你放心啦,我有二十多年經驗,三小時就完成了,一個星期可以出院。」

 站在老醫師旁邊有兩名護士,都很年輕,其中打扮得很濃的護士似乎幫腔:「要趕快開刀哦,不然很麻煩,你吃什麼就吐什麼,痛苦不堪。」另一名小護士則跟著助勢:「快哦,吃什麼吐什麼,痛苦得很哦。」本來我就有些舉棋不定了,看著兩名小護士的猛敲邊鼓,總覺得這間診所有些強迫促銷的意味,有些在夜市場賣假藥小販的味道,當另一名年紀較大的護士拿給我一張手術志願書,要我簽名時,我回答一句:「讓我再考慮一下吧。」隨即調頭而去。

 走出診所時,還聽到那名妖嬈的小護士在大聲說:「再不開刀,很危險啊!」

 危險?總不會十六日以前就死吧?去你媽的!
 表面是不想甩那個老傢伙的一番危言聳聽,但內心卻真在犯嘀咕,心想,這玩意兒可不是開玩笑的,一旦惹上了這玩意兒,真的是在玩命的,真的會死人的,不是嗎?衛生主管單位有事沒事就會公佈一次十大癌症死亡排行榜,大腸癌排行第四,第四!我怎麼會擠進了第四名呢?這豈不是輪到我了嗎?

 我不甘心,不情願,我不信,我想那老頭兒必定看走眼了,我要找一位信得過的醫師,我找到高雄的眼科名醫楊浴平,楊浴平醫現在雖然在高雄開業,但也曾經歷過台北榮總,高雄802總醫的主任階層,正規的國防醫學院高材生,我掛電話給他,我劈頭一句就是有氣無力的說:「楊醫師,我萬念俱灰,我得癌症了,你快幫我找個名醫再作一次檢查。」

 楊醫師真夠熱心,立即通知楊太太,了解一下公保聯合門診的大腸外科門診時間,半小時以後,楊太太通知我,正巧有位曾經擔任802總院大腸外科主任的陳醫師,每星期三在聯合門診看診,我趕過去,陳醫師檢查了一番,說,聯合門診的設備不夠齊全,約我第二天下午到802總院再作一次詳盡檢查。

 這晚,我把第一輪的情況告訴我太太,她呆了,她不說話了,她也萬念俱灰了,這一夜,兩人沒得好睡,等待第二天的判決。

 陳醫師利用最新的設備為我作了二十分鐘檢查,結果是痛苦的,是心涼的,「我來安排你十六日住院,什麼時候開刀由現在的大腸外科主任決定。」

 我又問陳醫師,我這算是第幾期癌症?

 他說,一切都要等開刀後的切片檢查,如果是第二期,就很簡單,不需要化療,切去腫瘤就沒事了,就跟平常人一樣;如果是第三期,那就要化療一年,比較麻煩。

 人總是會找路子自我解脫的;既然現在有了這玩意兒,那就盼望沒有進入第三期吧,我想;我不致於那麼倒霉吧?

十六日住進了國軍802總醫院,見到大腸外科的金仁主任;一位年輕、熱忱、給病人安全感的好醫師,我問他:「什麼時候開刀?」

 「明天。」他立即決定。

 我有點猶豫,問他:「能不能緩延幾天。」

 「不必緩延,早些開刀,早些出院,可以回家過年。」

 我太太比我還堅持:「對,就這麼按金醫師的決定,明天開刀。」
 十六日這天,夠受的,這是開刀前的預備期,抽血、超音波掃描、麻醉科醫師諮詢、折騰了大半天,到了傍晚,開始灌腸,一次又一次的灌,灌得整個人已經虛脫了,我對護士小姐說:「可以休息了吧?」「不行啊,還有三次,睡覺前還有一次。」

拼命的灌,但不許吃東西,就連喝口水也不行,只出不進,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啊!

我終於癱在床上了,像條垂死的流浪狗,我想,自己蜷曲在床上的模樣,必定就是一條皮包骨的流浪狗,快死了,即使不死,也活不了幾天了。

 我有個推理,還沒開刀就是這種死樣子,開了刀又是怎樣呢?好得了嗎?

 一夜癱在床上無法動彈,似睡似醒的熬到天亮,八點半,護士進來了,滿臉的微笑,「伯伯,今天要開刀了,要輕鬆,來換上這件衣服。」一件似灰又帶點藍的睡衣,看到這件手術衣,我開始緊張,我想,這一刀下去,是個什麼後果啊?不去想了,聽天由命吧!

 過了十來分鐘,進來護士和一名穿黃背心的義工媽媽,她們叫我躺在床上,推我到手術房,從病房到手術房有很長一段距離,除了乘電梯,還要通過一棟大樓,我不想躺著進手術房,我想擺出一幅雄糾糾,氣昂昂,慷慨就義的姿態,走進手術房,但是護士小姐說:「伯伯啊,你身上有好幾條管子,怎麼走去呢?我看這樣吧,你坐在輪椅上,我們推你去手術房。」

 手術房在一個大房間內,隔成一小間一小間,我來到第二間,一位穿著全綠色手術衣的小姐扶我睡上手術枱,「伯伯,放輕鬆,放輕鬆,很快就完成了。」聽到小姐的一串安慰,可想而知我當時的神色,必然就是一張死人臉,僵硬又臘黃。

 我躺平在手術枱上,身上又開始插管子通電線,那位小姐就坐在我的頭旁,好像她在我的口鼻間罩了一個罩子,然後輕柔細語的說:「伯伯,放輕鬆啊,你很快樂的睡一個覺,你快要睡著了。」
 在這個虛無縹緲的空間,耳畔的聲音尚未消散前,我腦中浮現了兩個景像,一個是我的那口子,一個是尚未完成的幾本書,兩個景像正要疊映在一起時,我死了,就跟死了一樣;全無知覺,呼吸也停止了,完全依靠麻醉醫師手裡的一個補助呼吸器的起動,把氧氣灌入肺部,任由醫師的任何動作,全然不知,這就是全身麻醉。

 後來我從楊浴平醫師的口中,得知這類手術的進行過程;病人全身麻醉後,血壓、心跳必須維持正常,金仁醫師主持這個手術,在他身邊有三位助理醫師,金仁主任確定了下刀的位置後,從病人肚臍上方一寸距離,一刀下去,一直延伸到小腹,後來我看傷口,這一刀有夠長,少說也有一尺長。

 什麼叫開腸剖肚?這就叫開腸剖肚,肚子切開了,只是表層,還要向深處延伸,原來人體的結構有三層組織,手術刀接觸到最底層後,金主任放下了手術刀,旁邊的護士遞上去一把彈簧夾,這把夾子就是要把胸膛的三層組織撐開,(生鮮超市擺在冷藏檯內的『三層肉』,大概就是這個部位)為了使三層組織的肌肉變得鬆弛,麻醉醫師可以按照主刀醫師的實際需要,注射肌肉鬆弛劑,當腹部的各個結構全部攤開後,醫師取出全部腸組織,攤在一塊紗布上,大家研究應該切除的部位,當然是以那塊惹事的腫瘤為基準,兩邊推展,這時的金仁是具有決定性的醫師,觀察和觸摸,有了決定,OK,就切這麼多,再檢查肝臟、胃部、周邊淋巴組織,沒有疑問了,切除了腫瘤那一大段,腫瘤只有乒乓球的大小,但斬草除根,為求澈底,為免後患,一尺多長的腸段切除了,在檢查過程中,醫師發現我的盲腸有微腫現象,乾脆也一併切除。手術完成了,剖開的三層組織又一層又一層的縫合,大功告成。
 在大地一片空的萬籟俱寂中,耳邊傳來生前那聲:「伯伯,你已經睡醒了,你睜開眼睛。」

 我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我那口子,我又活過來了,後來,聽我那口子說:「你的手冰涼,好涼好涼。」

 我心想,有死人的手是熱的嗎?

 身上的管子又多了幾條,躺在床上,真是肝膽俱裂,口乾舌燥,兩天不能喝水,五天不能進食,這段日子有夠難熬,第七天,金仁醫師很高興的告訴我:「恢復得很好,可以出院了。」

 果真可以回家過年了,真高興。

 更值得幸運的是,當我一周後,再回到金醫師面前,他說:「各種切片檢查都有了報告,很好,第二期,不必化療了,多運動,多休息,就好了。」

 我真的康復了,一場七十高齡的老頭和癌症的搏鬥結束了,我又跳入了游泳池,又開始了每天八百公尺的蛙式,我又開始了清晨六點半趕去果菜市場批購的工作,我的餃子館不能停,我的寫稿愛好不能停,我的天天運動更不能停,我是死而復活,不必說得這麼衰,就說是『敗部復活』吧!

 我必須感謝三聲,一聲是金仁醫師和他領導的醫療團隊,一聲是楊浴平夫婦,一聲是說我手很冰涼的我那口子。

 我又活過來了,我的新書『趙老大闖江湖』在我死而復活的第二個月出版了,在這本書裡可以看出趙老大在「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論調中怎麼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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