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31 13:44:40Pan
十九年來,千言萬語--六四、婁燁、《頤和園》
電影《頤和園》,一部情感那麼激烈的電影;然而,電影中最動人的,卻似乎是筆觸最淡的以下一幕:
「華沙是怎樣的呢?」從北京逃到德國讀書的他,輕輕地問起同一年從波蘭跑到柏林的她。
「華沙,不錯呀;北京呢?北京又是怎樣的?」她問他。
這一幕,時間是一九九0年,地點是在倒塌的柏林圍牆前。
是愛情,也是政治
前年夏天,我在愛丁堡的國際電影節看了《頤和園》。電影播畢,我近乎癱瘓地靠在椅背上。戲中彷如毒癮一般的情與慾,自然非常沉重,更叫人不安的,是戲中人──一群在北京求學的年輕人──從一九八七年到二00三年的故事。導演婁燁出席了演後座談會,有觀眾問他:這部電影的焦點究竟是什麼?是政治歷史還是愛情?
婁燁的回答很聽明也很誠懇。他說,兩個多小時的一部電影,不足以表現一段歷史,說一個愛情故事還差不多。
然而,政治跟愛情是這樣涇渭分明的嗎?一個發生在一九六八年巴黎的愛情故事,難道可以自外於學運風潮?一個發生在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三藩市的愛情故事,難道可以跟越戰劃清界線?不。我們都只是龐大的政治歷史浪潮中的一個個小浪花小泡沫。因此,發生在一九八九年北京的一段情,也不可能沒有它的政治烙印。
先看到個體,才看到政治
婁燁早在《蘇州河》就曾經微妙地把愛情跟歷史融為一體:一個有關蘇州河的美人魚傳說,一個身份不明的離奇女子,原來都跟上海的傳奇歷史有關。在《頤和園》中,婁燁繼續用影像說明愛情跟歷史的關係,我把它稱之為一種“從愛情出發的微觀歷史”。
電影開頭的五分鐘已說明一切。在中國北部的小鎮,一對小情人因為女方即將到北京求學而面臨分離。這一段,畫面呈現的主要是由中景(Medium Shot)組成的男女主角的動態,再來,就是零星的小鎮景觀:離貨店、郵局、小球場,盡是狹小的空間。直到在兩人分別前夕的野外纏繞之後,導演才給我們一個大遠景,我們這才對當地有了一個全景式的了解,那是吉林省的圖們市。
這似乎有違電影鏡頭的法則:教科書都告訴我們,電影應該先用遠景展示地方環境,然而才用中景及特寫介紹個別場所及主要人物。婁燁逆轉了這個空間法則,他開宗明義的說,這段沉痛歷史是用一個很微觀的角度去書寫的。因此,我們從電影中,總是先看到了個體才看到城市,總是先看到愛情才看到政治。
這大概就是很多人看《頤和園》最不解的地方:好了容易抓了一個眾人不敢觸碰的歷史政治題材,為何讓絕大多數筆墨花在談情說愛與床第之間?但事實上,如果沒有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又何來大學生開放的情慾?如果沒有那政治氣壓,年輕人又何來叛逆?如果沒有這場悲劇,又何來情侶後來的天各一方?電影中的情慾,不是純粹的情慾,而是一個時代的標記。那情形就像,很多描述六十年代美國學生運動的電影,往往只聚焦於當時的搖滾樂,音樂已經可以說明歷史。
歷史,刻在情人離去的一刻
除了特殊的空間呈現,婁燁對時間/歷史也有獨到的處理。電影最震撼的一幕,是在情慾糾葛與政治風暴中,女主角余虹終於決定退學回鄉。當男主角周偉從友人口中知道她的離去,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宿舍亂成一片,學生雞飛狗走,局勢風雨飄搖。在周偉呆在當場的畫面上,導演終於打出了以下幾個字:一九八九年,北京。
電影不是沒有那些示威與衝突的畫面,但真正對“一九八九”四個字起著一錘定音作用的,是情人的離去,是戀人的錯愕與傷痛。雖然拍了這樣的一個大題材,但婁燁似乎要強調,對有血有肉會傷會痛會笑會哭的我們而言,真正定義著時間與歷史的仍是我們自己的故事,雖然,這所謂“自己的故事”其實跟國家大事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定義過“一九八九”這四個字之後,電影的下半部才直接呈現政治:從八九年到九七年,柏林圍牆倒下,葉利欽上台,鄧小平南巡,香港回歸。在這八年間,幾個主角則各散東西,有人先回鄉,後來輾轉南下深圳又北上重慶,有人設法離開中國,老遠到德國求學,又在九十年代末回到中國。這其中,無論是從北到南、從南到北的工作,又或是從中國到歐美的移居,都正正是那個時代富代表性的流動路線。這再次說明,個體的選擇其實是歷史潮流的一部分。
在八九年後離開北京的年輕人,除了繼續營營役役的四處飄流的,還有那些找不到出路的。另一主角李緹也在八九之後去了德國,有天幫周偉剪頭髮時,她淡淡然的問起:你可以告訴我,那個夏天發生了什麼事嗎?周偉沒有回答,接著,又是一場苦悶的性交。不久之後,李緹在柏林跳樓自殺了,原因不明。這次異鄉的離奇自殺,遙遙對照的是白先勇《謫仙記》中李彤在威尼斯的跳河自盡,而李彤在小說中,代表的正是中國。
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
婁燁說,《頤和園》摻雜了他的一些個人經歷,因此,他寧願觀眾把電影看成是一個有關情慾的成長故事。至於片名的用意,是指出八九年之前,戲中人曾經在頤和園留下的快樂回憶。的確,婁燁本人於八九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在九十年代初即成為第六代導演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經歷呼應了《頤和園》的故事。
儘管《頤和園》不盡完善,但我仍欣賞婁燁的那股把十多年的成長歷程一次過翻出來的勁兒。他冒的險,甚至令他被禁拍片五年。他的影像語言像首不經雕琢的詩,粗糙、不完善,但卻又有種樸拙的美感,令人不自覺地愛上。是的,我們都是善忘的,歷史都是善忘了。在我們為奧運聖火歡呼的時刻,誰又記得那段十九年前的歷史?千言萬語訴不盡,而婁燁,則選了這首歌去代表那個火紅時代──“也許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許是我的錯….”。(黑豹樂隊的Don’t break my heart)
create_adam@yahoo.com.hk
(《澳門日報》演藝版,5月29日)
台長PAN
2008-06-14 15:23:18
K:
今年是五月風暴四十周年,你身在巴黎真是適逢其會了. 今年香港的法國五月主題也是五月學運,可惜沒時間去看.
CORANT:
你很快就會有得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