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20 11:09:30簡隆全

使生命呈現叢生的、瑣碎的圖形

無話可說

吃過晚飯,隨便將餐\桌收拾了一下。突然間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失落感驀然爬上心頭。也不是追悔,或還有什麼不足的。只覺得心浮氣躁,心裡似乎想要急著做些什麼,身子卻是又重又懶,完全跟不上。究竟想要做些什麼也說不上來,一旦存心要追究,想出來的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只消腦海裡轉個一轉,自動又打消念頭了。這麼多年來,所求的不就是這麼一點嗎?也說不清盼過幾回,夢過幾回,但一旦發生了,卻似乎全變了樣,辨認它不出。連要鼓動自己以一種「終於實現了什麼」的興頭都提不起來,忍不住想斥誨自己一番,但是又能說什麼呢?

  以前看電影,看到終嚐苦果的不肖子回頭俯伏在堂前,沉默不語,彷彿幡然悔悟;堂上老父氣急攻心,只捧著胸口,並不答話;而一旁老母則是端詳許\久,待要挑幾句話來說說,一方面趁機吐露衷曲,一方面緩和嚴竣的氣氛,只是千思萬慮,一個個堵在喉間,說是說不出,吞又吞不下,一情急,淚\就無聲湧出,轉身向外,像是不勝怨苦。以往看到這一幕,只覺老套乏味,如今才恍然真體會到那難處,那種悲哀——她能說什麼?她其實沒什麼可說的。這不是「事到如今,多說無益」,而是根本想不到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很想責怪自己——若真能痛快地找到幾點可發揮,也許\心頭會舒實一些。但是我其實是一點想法也沒有的。一切都出乎意外地稱心如意了,才發現真是一場徒勞的悲劇。反抗既沒料想中的激烈,過程也不曲折,整個事件連一點激情,一點力量也沒有,有的只是務實,幾乎是猥瑣的考量。然而終於僥倖地圓滿如意了,竟也沒人怨怪。反而覺得悵然若失。於是自己還是堅信是負了人,還要受一些心理的磨折。可是,唉!真的就只是這樣?連這麼一點磨折也顯得淡漠,彷彿是硬擠出來的。


  
I Can\'t Get Started

  記得有天打開收音機,電台正在播放Frank Sinatra 的「I can\'t get started」。那是一個昏沉沉的黃昏,雪曼來電說今晚和朋友有約不回來用餐\,我既不覺得餓,也沒有做什麼的興致。整段空白。我突然發現,似乎什麼也不必做,也沒有任何事等我去處理。所有事,只要我不想做,自然沒有人會勉強,即使是想做的事,也沒有馬上實行的必要——既能現在做,也能等一下在做;既能今天做,明天做又何妨?於是什麼都不想做了,只是癱在餐\廳一旁的沙發上,任意地漫翻著書看。然而他唱著:

  I\'m a glum one
It\'s explainable
I met someone unattainable
Life\'s a bore
The world is my oyster no more

我放下了書,將音量調大,將他那難以解釋的心煩意亂敲響,我喜歡在荒昧空洞的時刻聽些刺激性的聲響。他的聲音既驕傲,又卑微,那樣對癡迷事物的死咬不放,讓人覺得撩撥又好笑。接著,他哀怨的唱起:

  I\'ve been around the world in a plane
Designed the latest IBM brain
But lately
I\'m so downhearted
\'Cause I can\'t get started with you

以這樣耀己的手段求取佳人青睞,簡直像是搬出身家來提親一般!那樣直入肯綮,不假繪飾的口吻,聽來雖惡形惡狀,油腔滑調。但仔細體會,卻又像是最本色的痛苦:是不知如何推銷自己,卻又無法放手的哀歌。在無限追加的自我吹捧中,那一個畏葸煩惱的人,簡直是呼之欲出了。我可以聽見:

  In Cincinatti, or in Rangoon
I simply smile
And all the gals swoon
Their whims
I\'ve more than just charted
But I can\'t get starded with you



無效 

  我有了全部,在我的想像中,或在我的說辭中,我有了全部——除了你。而我依然悶悶不樂:為什麼我那對所有人都施展得開的蠱惑,偏偏對你無效?告訴我,我已盡一切努力,為何對你而言,我仍只是個禁忌?我未曾吃過這苦頭,我感到一種半明半昧的恐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歌手在驕傲和迷惘中盤旋,但是止住了,無法再深入——除此之外,他再沒什麼可說。只能原地打轉,思索啊!困惱啊!但還是無計可施。

  陰暗的樓房嚴嚴封實,隱約可以聽見幾滴沉重的水珠,從沒鎖緊的水龍頭墜下,撲打在不鏽鋼洗碗槽上,輕微而低沉的規律單音。沉著得可厭。我站起身去關緊,突然樓下轟轟然馳過車聲,車燈從樓下透過玻璃窗,在幽冥的牆壁到天花板之間,急速地畫出一道異光,亮了,馬上又暗了下來,車聲往前駛去,光線往上直竄,倏忽失蹤,只留下一段悽慘的寂寥,一種難言的恐怖,順著這光線,往上爬梳我的胸口,直上喉頭。

  Each time I chanced to see Franklin D.
He always said \"Hi Buddy!\" to me
And with queens
I\'ve a la carted
But I can\'t get started
With you

突然我感到很哀傷了。是啊!那又怎樣?究竟又如何?其他的一切——無論是否令人艷羨,其實都不值一顧。提起這麼許\多,只是透露了我沒有防備的惶恐——為什麼我所選擇的,真正想要的(只好姑且這麼說),總是難以企及?


  
滋味

  還是,如今我無意間想到:或許\一旦我得到了,便又會發現其實並非如此迫切需要?歷艱涉險地和當年的夢想重逢,其實一切都早已變遷,途中的反覆設想,再有滋味的也早已咀嚼盡了。一路走來,換得千瘡萬孔,就是它依舊沒變,只怕我早已不復是當初的那個人了。然而還是得走下去,得找個方向繼續。但是,那顆新鮮好奇的心已經有些蒙塵,漸漸失去了把握,顯得遲鈍,下不定決心,漸漸地,發現對什麼也不真的那麼感興趣了。還年輕時,對什麼似乎都有看法,都有慾念,但是處處有人掣肘;等到已經有些歲數了,開始感到茫然不知所之時,卻又沒有人願意為你做主。

生活。……我開始感到厭煩、無聊、噁心,我突然發現,我在慢慢地死去……。我想從頭再來一次……卻又不十分確定,總是……我想,應該還是值得一試的吧?

  這樣看來,能夠那樣清楚地確定,究竟缺少了些什麼,並因這樣的匱乏而傷感苦惱,其實也是難得的福氣。畢竟,在那樣的專心一志下,事情才有單純化的可能,也才有哪怕是絕少的,快樂的機率。「到底要什麼?」這問題實難回答,不僅可能是因為答案常「魚與熊掌,難以得兼」,而且也多有時間限制,弄得命運之神即使有心促成,也恐怕難以討好求成。何況其它?



Second Chance
 
  常聽人說:「要是當初能夠怎樣怎樣就好了。」說得乾脆,好像只要蒙「Second Chance」惠顧,一切便可迎刃而解。進而生命就此得以改觀,因此對當時的不幸錯失念念不忘,當作轉捩點來看待。雖然聽來似乎荒謬可笑,不近人情。但在我看來,卻是可珍重的樂觀態度,把事情壓扁了簡化了來看,並以之當作生命的解釋或慰藉。這樣的眼光即便短淺,自欺欺人,而且有礙心理健康,但卻可以清楚地從中嗅出「真心」的氣味。那種微弱的、狡獪的掙扎,一種青春的質素,一股強烈的,集中的力量。

  然而多數的人已經失去了這單純的勇氣,他們寧願為了擺\脫自怨自艾的追悔形象,奮不顧身地投入虛空,世故老成地削減任何事件在自己身上遺留的影響力,使生命呈現叢生的、瑣碎的圖形,無法連貫卻又相互折損,足使人焦頭爛額。也許\是較為貼近現實了,但卻失去了戲劇性的力量,音樂性的光彩,遭遇挫折變故,先是楞了一楞,埋頭又走了下去,只是再也走不起勁了。就這樣沒滋沒味地走完一生,也沒什麼可說的。



偉大的單純

  因此我對那些抱緊一個理想、目標過活,也為一次錯失、遺憾痛惜的人,總是非常欣慕。對他們的得失喜怒也特別能起同感。那種端凝、素樸、簡約和持重,常常令我震動,不敢置信。無論他們的理想在我看來,是可敬的,或是可憫的,我都不會為此悲哀,因為太具體,太踏實了,我可以從中看出一股活生生的力量,有清楚得一目了然的路線和邏輯,俐落而激動,讓我疑心無論如何總該還有機會的,還多少可以抱以希望。直到終於確定成為徹底的悲劇了,我還是欣賞其中純淨的可愛,那種頑強的特質,只有在初民的神話、傳說中,才能找到相通的典型。不過話說回來,我雖喜見他們蓬蓬勃勃的力量,卻還是私心期望他們希望落空——要怡然甘心地抱著一個業已完成的理想過活,委實太難了。

  我這麼說,大約是因為我實在無法做到那樣偉大的單純。龐雜的願望,帶有自我約束色彩的漫長追逐,早已剝蝕了其中的理想特質。如今我坐在這裡,竟不知何去何從,對生活中的起伏哀樂幾乎無可奈何,甚至有些疲乏了。我是如此幸運,然而我卻不能從中獲取快樂,更可悲的是,我無法歸咎於什麼,沒什麼可追悔或想要嘗試改變的。「如果當初怎樣怎樣的話」是個多功\能的藉口,可以適用於各式各樣的失意處境中。然而我回頭一望,竟然連它也早已失落。



多功\能藉口

  想要失去這藉口,那樣的無悔、僥倖,其實得來不易,也是當年的我所求之不得的。如今驟得,卻令我彷彿走上末路、盡頭,滿目蒼茫,心頭完全沒個主。心中駁雜滋生的無數念頭,都沒能新闢出一條路。生活失去了重心,令我時時為小事發怒,祈求它具體、擴大成我苦痛的核心,拉住我,固定我在一定的軌跡上,繞圈子或前或後都行,只要給我道路、重心和平衡感。

  「怎麼了?吃點水果。」他遞來一只蘋果。

  「別煩我——我都快煩死了。」我沒有推開他的手,只是一動也不動,低聲的說。

  他楞在那裡,咬了一口蘋果,半晌後才說道:「你是不是覺得不應該這麼做?你後悔了?……你可以告訴我——但是我不一定會走。」

  這難道真的是我煩心的原因?我希望是,就假設是吧!我希望我感到羞恥些但卻不能夠。但無論如何,也許\這將是我挽回那「偉大藉口」的契機,若是的話,我要緊抓住這機會,於是我臉色堵然一變,推開他,站了起來,說:

  「你先讓我靜心想一想……,我先去沖個澡。」








2001.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