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04 15:23:22簡隆全

涼夜何其(之三)


無事可做,又怕發起牢騷。於是我打開手提電腦玩起接龍遊戲。車內頓時綻放出繽紛的電子光束。照著我的臉像個捧著裝滿螢火蟲的玻璃瓶的孩子。

然而多彩的光暈消散得更快,可能是刺激感或耗電量的緣故。我馬上就覺得不適了,在車上讀書也常有這樣的問題。

往Framington途中,他意外發現藍山露營區(Mount Blue Campground)的路標便轉向進去,並沒問專注於排列組合和斷裂痛苦中的我。我也不在乎。他應該還是希望能露營吧!即使機率渺茫又如何?我們還沒找到目的地,甚至連時間限制都不明確。這是亂晃的的危機與自由。

黑暗中車燈彷彿瘋狂地蹦跳著,像一粒金色的皮球,在跳動中撥開一叢叢的密道。在抵達露營區之前我便趕到頭暈噁心,因脹氣而不斷打著嗝。我鬆脫安全帶,拉拉扯扯後又重新繫上。而他只是堅毅地凝視前方,手握方向盤,毫無動靜。

一長段無言的黑暗後,突然他呀然叫了一聲。路旁一家叫作「藍山」的雜貨舖還亮著慘白的日光燈。「這是好徵兆,可能露營區還開放!」我們往前數百米後發現天地重歸寂滅,剛才的小店無異於一計倏閃的鎂光燈。遂再度追悔往回頭走。一整天下來,反反覆覆,像摺疊山路似的。

「藍山雜貨舖」正要拉下最後一道鐵門。范榛咬牙將車開進店面前院,停在僅剩的一輛車旁。關門的是一位捲髮的中年女人,她拍拍手上的鐵銹,走了過來,盯著我們瞧。我輕聲催促道:「快!」

范榛鼓起勇氣,準備好笑臉和語調,將頭伸出車窗外:「請問,藍山露營區還開放嗎?一路往前走是嗎?」

女人的嗓子粗爽而宏亮:「幾天前關的!州立公園規定十月起關閉。這裡太冷,露營區都是季節性開放。路口處不是寫得很清楚嗎?」

車內默然。

她走向自己的車。

我們的大燈頓時微弱下來,范榛暗叫一聲:「電池!……車子果真有毛病了!」

和車上的人不知談了些什麼後,她又走過來向我們招手道:「這麼吧!你們還是打算露營是吧!早上來開店時,沿途看到另一個露營區還有幾個帳篷在那,可能還開放。我要載朋友回去,剛好經過那裡,你可以跟著我們車走。大概二十幾分鐘的車程。」

他爽快答應了,投射過來一個幸福感激的神情。我則是將耳貼在硬涼的車窗上,想要更清楚地傾聽外面的風聲。

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註1)

確實是近似於金屬的刮掠聲。堅硬、短截而嘈雜。閉目聽去,感覺肉體便要一吋一吋滲透出車外,捲入錯疊的葉片草絲間,在這澄澈而又狂暴的北方之夜,在緩慢卻持續成形的風之漩渦中,一路激烈地翻攪飄蕩沖刷沉浮……,最後逼近渦眼而終於獲得神秘的平息。我嘆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竟像是黏附在車體上的一滴夜露。

我嘗試翻身,用掌心蓋住右耳,改以左耳縱情諦聽。似乎有一些什麼不同的,但又指陳不出。記得還是小學生時,午睡的半小時是最漫長的靡費,只能暗自進行幾項秘密實驗。每一項實驗都經歷無數次審核,即便如此仍趣味不減。其中一項就是用不同的耳朵聽蟬,當時是真覺得大不相同的。然而我對於過去的自己就如同陌生人般生疏,不知道「他」究竟聽出了些什麼微妙卻肯定的差異。

另一項更複雜也有趣的實驗是:我仔細專注地用手指觸摸自己的髮絲,然後確實觀察並感受『觸覺』的複雜性:究竟哪些觸覺是來自指尖?而哪些又是來自頭髮?來自指尖的,則食指和無名指的觸覺是否又有不同?來自頭髮的,還得細分為頭皮的牽動或髮根、髮梢本身的感應。是否還有些是來自既不屬於髮也不屬於指的某個神秘之所呢?那又是什麼呢?位在何處呢?為了加以審核證明,有時下課後我會找朋友輕輕摩挲彼此的髮,以不同的力度和節奏,反覆感受。但很快地他們便厭煩了,甚至疑心起其中必有詭詐。我愈摸愈摸不出個所以然來,感覺混淆盤根錯節以至於凝固,更是連想像力也堵塞住了。上中學後,我也不再感興趣了。

我因不適而引發感傷的情緒。悲喜劇的預感同時湧上,漫無節制,直到互相侵犯征服終至融合無法分辨的地步。開始覺得恐怖。

那麼荒涼的夜裡,意外抵達這個比任何預估都更偏遠的絕徑上,事實上也沒什麼別的可想。她的車在前方翻起一陣喘息般的煙塵乾屑,隱約照亮了路的一小片區域。



(狄恩‧莫利阿提)再也無法講話了。他跳著、笑著,他擺動著手,結結巴巴地說,「啊―啊―你必須注意聽。」我們注意聽,豎起耳朵。但是他忘記要說什麼。(註2)

垮掉的一代早在幾個世代前就已經垮掉了。年輕人在無聊和寒酸中老去。自由的論爭使人發笑或昏睡。顛覆成了學院研究的議題。而我們還在這遍灑幽光的草原上長途浪遊。

「那條道路延伸著,所有的人都在道路的無垠中夢想著。」(註3)

我在嚅囁呢喃,彷彿有什麼難言之隱,而其實是無話可說了。我知道在這件事上,范榛有完全相左的看法,且應該會十分吃驚地表示「這可以理解」,然後陷入沉默。於是我便沉默了。

車子彷彿進入一層又一層的隧道內,在沍寒的星空下。我們跟隨著轉了幾個彎,可以感覺到道路兩旁是平坦廣袤的牧場,那草的氣息。雖然看不清楚。

穿梭在黑夜裡那麼久了,瞳孔還是沒有適應調整好光圈,異常遲鈍,又轉了幾個彎,忽左,忽右,偶爾也上下坡,如同捲入迷宮中,然而那不是我們所能選擇的了。終於看到了幾戶人家,幾盞路燈。我突然意識到剛才一路上都沒有路燈。

接連十來戶住家群集,儼然是一個小社區。每扇窗都點上昏黃的燈,有些甚至陽台上還垂著聖誕節佈置用的五彩小燈泡,不知道是去年的,還是提早預作準備了。沒有商店街,路上、庭院甚至窗口都無人跡,此時才近八點,正是輝煌的黃金時段。如此寂寞。

路的轉彎處有一家小型加油站和附設的便利商店,還開著。幾個看起來像是墨西哥裔的男子,縮頸弓身環抱雙臂地站在店門口聊天。范榛說,這大約就是他們夜間僅有的社交活動了。他來自印第安納州的郊區,對此情景還是存有某種懷舊且悽涼之感。總算是逃脫了,如今才得以用外地人的眼光看這一切。他頓了一下,淡淡地說:美景和文化似乎是難以兼得!

聲音充滿了空間感。恍惚傳自洞穴。
文化需要人,而美景卻往往是避人的。

前面的車停了下來,車燈照在「Dixfield Campground」的白漆木牌上。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的車沒停,繼續領著我們往營地深入。漆黑一片但仍可清晰察覺其荒涼貧瘠的廣場,身旁有一條不明確的路徑我們羞怯趑趎著。直到她下車在暗夜多風的草原上向我們揮別時,我才隱約看見端坐她車裡的友人,沉默冷淡的中年男子的側臉,始終不曾朝向我們一眼。


Dixfield,Dixfield,我們抵達了Dixfield。這個陌生的,預期之外的地名出現了,我們甚至不曾在地圖裡見過它。當所有計畫都已落空,『偶然』卻拯救了我們。如今停筆在此,已經確知這將是今夜的終點站,感覺鬆了一口氣也意識到前所未有的慵倦。在夜晚或者故事結束之前,提早失去寫下去的動力了。

其實這並非事出突然。寫作一篇過分冗長的遊記,我早已疲倦,但還是當作任務般地堅忍執行著,雖然不明白這樣犧牲的價值在哪裡?價值?這聽起來多陌生!也許是我拒絕去探索,即使好幾次它已逼近眼前,以矯揉造作的古怪神情來試探我忍耐的極限,我還是裝作視而不見。我試著對自己狡辯說:這是無法逃脫的義務,即使僥倖逃過一時,也只能逗留在如來佛掌中等待嘲弄。我必須如此專心致志,才能夠控制自己分析和想像的衝動,免於過度清晰的痛苦。
然而如今結局浮現,我再也忍不住回頭望一眼的欲望了。
於是疲憊的感覺一古腦湧上。

寫作之前,我和自己協議寫一篇盡可能鬆散的遊記,放任書寫的筆追隨真實的事件遊蕩,計畫內的,計畫外的,以及在合理結構內幾乎是放不進的材料,要求不必賦予明確的目的性或趣味感,看看究竟可能寫出些什麼來。

如果可能的話,我寧願放到日後修改,也不要如今便動起不必要的蠢念頭。在寫這段蒼白文字的同時,我竟分心去偷窺幾天前在故事中沿途摘錄筆記的自己,和不確定幾天後,幾年後,甚至永遠不會出現的校稿的自己,我同時看見那兩雙陌生而嚴峻的眼神審視著我,抱持不同的原則,懷疑、干擾著書寫中的我,那個嘗試將雜亂簡單卻意志堅定的筆記化成正式書寫文章的我。

艱難、緩慢又猶豫,我一再出錯地在字裡行間率直地佈滿不必要的象徵或暗示,而且還蠻橫地要求特定的解讀癖性:也就是,不帶成見,也不甚留心的印象式讀法。我想做的,並非勉強的還原真相,而是企圖挑戰事前的安排或結論。我願把這個工作,如果真的需要的話,留給對今日不帶感情的他日,因為我清楚瞭解到,我所需要的寧靜,當下絕計得不到。

如今看來,(為什麼我非要停下腳步回顧不可?)除了為了掩飾不安的麗詞壯語之外,全文充斥著惡毒得可憐的謊言。相信我,書寫的人不曾有意撒謊,當他還不確定將這篇作品定位成私人日記或公開的作品之前。雖然這證詞顯然薄弱得可笑。我們無法壓抑解釋的渴望,也難以克服誠實面對的恐怖。於是,每個文字都受到召喚,紛紛喧鬧地辯駁起來,只是說辭缺乏合宜的排練,現出難堪的漏洞,反而邀人看進了更深幽的裡頭。自己卻渾然不覺。

我想說的是,我感到一陣非理性的悸怖,當那位雜貨店的女人和她面目模糊的友伴交談時,我確實是非常疑心的,甚至考慮是否該阻止范榛,而且也明白表露出那樣的神色。然而他沒察覺,於是我便試圖掩飾,在筆記內寫上「憂鬱」,之後再改成「感傷」,最後呈現出來的是「因不適而引發感傷的情緒」。我不寫「憂慮」,或者「恐慌」。我毫無掙扎痕跡地接受了自己的記載。我非常審慎地措辭,預留足夠空間給所有突發狀況,使我在悲劇或喜劇發生時,都可以前溯出一點線索來。

我無意擔任靈通的預言者,只是本能上似乎無法忍受毫無節制的紛亂與失序(這不正是我先前要求自己的目標嗎?),我為自己撲灑上悲愁而不帶惡意的敏感亮片,也很自然地接受了發出光暈的愉快感受。讓原先同時受到自鄙和恐懼侵擾的自己,如今在受控制的文字愛撫下,溫暖地睡著,眼底還閃爍單純的詩意,然而詩意的背後卻還睡著一片海洋,若有所思地掀動微波。

「除非我發號施令,這裡永不會有事情發生。」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雖不無疑慮,但仍驕傲地表示:「寫作的喜悅。保存的力量。人類之手的復仇。」(註4)

我如此膽怯,甚至羞於暗示:我的確是故意將自己引導到感官的回憶裡去的。

感官的極致功能在於遺忘眼下的心理活動。我嘗試藉由捕獵神出鬼沒的聲響,尾隨受困於文字的迷宮,用以洗刷犯罪的嫌疑,去藏身,去隱遁,也去追尋。

不知道誰曾這麼說過:「監牢使我暫時擺脫追捕。」

事後還欲言又止地啟人疑竇,使所有追隨者都落入自己個別的迷徑裡,在涵義的引誘下各自受困。

我是個喬裝天真的暴君。

也是一名受害者。沒有什麼惡行可以使受害者因此不值得被同情。我的迷宮漏洞百出(其餘恕難奉告,你們該自行偵查),原先計畫全數擱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寫些什麼。我一再質疑: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寫下去。然而我還在持續中,而且時緩時促的痛苦也在逐漸減輕中。雖然這樣的自動淡化使得症狀蒙上不被尊重的暗影。

我有時也從書寫中獲得快樂。幻想它們純粹是因為我而存在,留戀字跡和其他所有形式的紀錄。有時還讚嘆它的莊嚴和普及,殘破與完足。賈克•克魯亞克說:寫作需要吸毒者般的意志。記不清楚寫在哪裡了,大概是這麼說的。

吸毒者需要意志嗎?是主動堅持下來的?還是被動地受癮頭折磨?

范榛在前一晚說:這就是信仰。

懷疑是如此輕而易舉,而相信是如此難,然而卻還是相信了。這是巨大的努力,而這樣的傻勁和需求,就是信仰。信仰使信仰容易一些。

信仰是目標,也是路徑;是內容,更是形式。

所以,我又寫了下去。
翠貞 2007-01-07 06:16:51

我看『涼夜何其』﹙之三﹚

這篇文章似乎聽見我在後頭追趕時拋下的疑問:「已經拋棄了自我探索嗎?」啊,顯然是沒有的,作者時時將自己攤展在智性的岩礫之上,即便因而皮相破損、筋骨痠疼也不改其志,也許是「無法逃脫的義務」讓他不得不如同負軛的水牛,將山光水影奮力犁進春田中。

這樣的掙扎,讓他忍不住跳出文本與讀者直接告白,靈巧的苦痛,顯示了「客觀真實」的虛妄,遊記散文的敘事結構在告白後自體銷解,並將已然成規的文學認識,作最大程度的自我嘲諷。感官認定的真實,在掩飾需索下顯得岌岌可危。

我們看著作者虛弱自陳:「我是個喬裝天真的暴君。也是一名受害者。」時,幾乎要奮不顧身地跳進諧擬文體中親吻他微蹙的眉頭,原諒他所有已犯和未犯的罪愆。如此驚人的文字魅力,讓人不禁屏息以待——作者還要繼續寫些什麼?
(R:218.32.15.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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