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26 11:19:08簡隆全

像在呼息,也像在無聲地崩解



傍晚時分,我往浴室走去,要到側櫃拿藥箱。從浴室門口望進去,前方的小窗是一方餘暉後的靛藍色,霧玻璃印出後院樹影搖曳的痕跡。室內一片闃黑,暮色已降,我點亮了燈,四面驟然照得雪白晶亮,但窗口卻陡然暗了下去。一小格子,無盡的黑,右上角有一盞橙色的路燈濛濛發光,十分節制地暈開,看上去相當的遠。

  佇立良久之後,我又默然切下電燈的開關,窗外碧藍的天光和婆娑的樹影又篤篤地跳了出來,並灑上一層絲般的青光鋪在慘白的磁磚上,細細地描繪出隱約的線條,一筆一筆,十分耐心地,勾勒出來,既不突兀,也不苟且。漸漸地,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線,只消凝眝片刻,便能毫不費力地在將逝的日光下,辨認出室內的景物:浴簾的皺褶,白磁浴缸的潤澤,洗臉槽,毛巾架,毛巾上的紋路,和海葵觸鬚般的突起的觸感,柔軟、浮動、潔淨。整個浴室晦暗但芬芳,杏仁和薰衣草的藥香,彷彿是破曉前的氣息。

  但我還是欠身退回一步,重新按下開關。一時燈火乍現,窗口又回歸沉寂。我藉由燈火,使夜晚不得不提前來臨,雖然看上去已是濃重的黑了,但我知道外頭天色還未真正地,全然地暗下來。燈火引致黑暗。打開燈以前,窗外依舊明晰,而我是窗內的幽秘;打開了燈,則輪到我成為被窺探的目標,而我卻一無所見。



山路

  這使我想起某次旅行。那時,氣溫已逐漸轉涼,是初秋了,愈來愈不適合外出露營。也許是去年最後一次的野外露營,但我無法確定。等我們找到還有空位的營地,架好帳棚,簡單地用過晚餐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樹林裡幽深一片,只見稀疏營火,然而,仰頭一望,天空卻透亮得多:晶瑩廣平的藍,鮮豔豐饒的藍,像抹了厚厚的油彩般,密實而見層次。星光清澄而繁多,四野蟲鳴激昂,偶爾還可聽見有人披草而過的聲響。

  入夜後,氣溫急遽下降,不生起火來,很難一直在外頭逗留,但鑽進帳棚裡卻又睡意全無。於是我提議駕車出營,到山路上去繞繞,兜兜風。

  他同意了。我們在夜間行車,左拐右彎,逐漸遠離塵煙,進入人跡罕至的山間小徑。後照鏡和前方迎面相向的車燈愈見稀落,終至完全沒入渾沌的夜。空氣清涼而新鮮,松針的寒香轉趨濃烈,喚醒並磨銳我的嗅覺。我將車窗搖下,一股風劈頭襲來,幾乎令人窒息。但我卻咯咯笑了起來。

  再往前走,車燈所照處,盡是蜿蜒起伏的小徑。兩側雜草蔓衍,我們從中撥開勻淨光亮的路線前行,狹窄的,沒有止盡的光亮。以及偶爾出現,可以另作選擇,或迴車的岔路。

  「我們到底走到哪兒了?」他一面穩定地操控方向盤,一面低聲地問。每一條分岔都似曾相識,但卻不可能是同一條;也許也都可以試著進入,縱使成為錯誤嚐試的可能性很高——正確的抉擇也許只有一個,機率委實太低,相對地,錯誤卻不絕如縷,佈滿眼前的盡多迷失的誘惑與機會。他漸漸感到有些焦躁,他事後解釋說,也許是累了。





  但是我不在乎。我將天窗打開,讓上頭的風也湧進來,鼓動我的髮,拍打我的額頭。滿空星辰,在此僻境更顯燦亮奪目,我力勸他轉入一條岔路,停下車,再冒險地暫時將車燈全部熄滅。

「先休息一下,再好好找出路。」我說:「你別擔心,這兒那麼暗,若真有來車,早早就會發現,不會撞上的。」

  我們仰起頭,從灼熱的繁星,看到細淡如煙的星雲,再從其中,辨識出遙遠的星球的顆粒,跳動,明滅,像在平靜地呼息,也像在無聲而猛烈地崩解中。其中幾顆早已熄滅、消逝的星,在幽暗的山間,溫柔地在我們仰眺的臉上敷上一層薄光,暗紫色半透明的微光。我深深地吸一口氣,集中精神感覺翻滾竄流在胸口的那股涼意,再悠悠醒覺,微展雙眼,發現那一整片星海,如繁葉間的隙縫,錯落不定,彷彿有風吹過,細碎的光便嚶嚶地顫動起來,如針刺般地閃了進來。

我走上前去,嘩啦啦幾聲,將百葉窗也拉了下來。








2001.01.31
梅村月 2007-01-07 06:04:09

我喜歡白天,更愛領先佔有破曉的清密。在那片刻,對我來說,似乎被賦予了開始一切的勇氣。可以擬神發呆,可以捲起袖口動手。這一天,又在自己的指揮下從容拉開序幕。我喜歡這種感覺。

而對於沈溺黑夜捨不得睡的你,也並非不瞭解。讀了『像在呼息,也像在無聲地崩解』一文,不由得欣羨打開天窗獨攬星光,沈溺混沌靜嗅夜香的你。尤其文末『星』的那段,描述深刻動人。
(R:61.123.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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