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隨著他人，也為他人所跟蹤



進出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溜達。一條街又一條街。千門萬戶。來到一座旋轉門前。

　　是公園的入口。我站在入口前，舉棋不定，不知道該不該，或，想不想進去。我的心中沒有一點主意：沒有非得進去不可的理由，也沒有絕對不能進去的原因。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但又覺得其實也無所謂地站在那兒。茫然若失。

　　為了閃躲熙來攘往的人群，我不自覺被潮波衝擠至門口，進入了旋轉門。

　　每座旋轉門分隔為四個等份，每個人佔有自己獨立的九十度的空間，進進出出。我們安穩地擁有自己的位置，不受干擾，但是誰也只是暫時地經過：它不屬於誰，而也未曾有過誰將它當作目的地——暫時的獨占，凸顯的意義，便是失去，注定的失落。可惜在這個暫時屬於自己的空間中，誰也沒有決定權地必須隨著順時鐘方向前進。沒有人可以停留——前一名遊客堅定地前引著，後一位遊客焦急地推著你背後的橫桿。你夾在中間，不費力氣也毫無選擇的前行。進入，或者，退出。容不下一點遲疑。



旋轉
　　
　　我選擇暫留在旋轉門中，任由人來人往。我踏了兩步，進了園裡；再踏個兩步，又面對了園外。像孩子般繞著旋轉門跑，成為門的一部份。園裡園外、入口出口，只在一線之間，不斷地旋轉、改變。招引我、誘惑我，要我投入它的懷抱。……然而我哪裡也沒進入，我進入旋轉門中。封閉的，僅能容下一己之身的小世界。……在沒有人能夠分享的位置中，旋轉地前進……，進入、退出、進入、再退出……。每個一百八十度都是一個新的邀約、新的選擇、新的困惑。

　　然而轉過幾次以後，我就不再思考方向，隨波逐流……，而後，如眼睜睜瞪視著自身悲劇命運的薛西弗斯一樣，又被浪花捲回原地。……尾隨著他人，也為他人所跟蹤……。無數的人，無數的只此一度如此接近的陌生人，進行著平靜而漠然的儀式。幾乎觸手可及……，他的背影，我的背影，然後再他的背影……，圍著團團轉……，雖然始終跟得上，卻追不著……，終於離開了，失去了。而後又是新的陌生人，進來。



跳針

　　旋轉門有它自己的速度。它決定我的步伐，暗示我蒼白的命運。當我拒絕了園裡園外，整個世界，所有選擇題的時候，我仍無法拒絕它，我必須躲進它的懷裡，要求短暫安歇的施捨。如突然跳針的唱盤，音符永無止盡地停留在一個點上，來來回回，艱苦地重複——失去，又再生。以驚人的耐心，永恆地唱著單調的音，既沒有變質，也不見疲憊，只是細微地消蝕著、損耗著。一切都停止運作，故事的敘述，情感的抒發，技巧的炫耀和音符本身的結構，一切都靜止，靜止地孳生著單純的複製，而卻也都在微妙地演變著——演變的終極是摧毀整首曲子——以衍生的複製的膨脹的煩悶，摧毀你對曲子的理解和投入，使它脫離創作者、演出者和聆賞者的掌握，破壞你原先放下唱盤時的期望和醞釀。同樣的音符來回擺盪著，成為新的預期，企圖挽留直線的運動，貪戀著自己：使自己的「過去」，轉回頭成為「未來」的子裔；使「未來」，早已被「過去」回味千遍；將「過去」和「未來」，拉成平面，同時成為「現在」安棲的所在。然而時間，卻還是毫不容情地退回它的乞求，不動聲色地流逝，使它終於成為難忍的短促噪音……。你掩著嗡嗡作響的雙耳將唱機關上——但是它的餘魂依舊糾纏你，使你暈頭轉向，使你痛恨那個夜晚那張唱盤那首歌曲，特別是那個章節，但卻還在身體深處，殘留那惱人聲音的迴旋。

　　如今，旋轉門以時間般的沉默陪伴我。但我確信，它終將背叛我，遺棄我——逼迫我作出最後的決定。



阻擋

　　旋轉門，所有的門，所擔負的意義是阻擋和隔絕，而不是通行。不需要阻擋的地方便沒有門存在的必要。然而它的態度從不堅決，總是欲迎還拒。它感到不確定、不安全、沒有把握，但又無法斷絕欲念。態度曖昧，製造恐怖。它是疆域，是戰火的引爆線，它為距離寫下定義，卻又始終逃避保護的責任。

　　我在它懷裡，冷眼見證咫尺天涯。
不斷地，尾隨著他人，也為他人所跟蹤……。













2000.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