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28 00:38:00簡隆全

其餘的一切都不記得了

其餘的一切都不記得了



紅燈

其餘的一切都不記得了。在迎面交錯而過的一剎那,他的唇,穿著黑衣的小夥子,突然猩紅地灼燒起來。發出暗紅的光,如暗巷中逡巡遊蕩的小燈籠,腫脹發燙,然而卻又是私密的,只映出了唇上稀淡的鬍茨,和朦朧,一閃即逝的深眸。周圍一片黯淡,甚至靜止。

  他的煙就要燒到指間了。而我經過他,他那幽然的呼吐傳來明確,但我卻無法形容的訊息。我沉醉了。在秋風中,在不期然中。



飄忽

  「然而,我愈是感到自身慾望的特殊性,我愈沒法表達清楚;目標的精確與名詞的飄忽相對應;慾望的特殊只能引起表述的模糊。」(註1)

那是菸草的氣味。香煙會使我不快而暈眩。然而那不是煙。是冰寒原野上堆放的乾秣,初初燃起了瞬間,星星之火的畏怯、在潮濕中緩慢的探索並蔓延。廣大陰冷中微微發顫,卻輕易可辨別的光熱的氣息。菸草的氣味,仍殘留草的乾香,從他燒傷的指尖散放,微妙的溫暖和甜美,含咀不盡,彷彿是對星野記憶的迴響。是的,就一縷自他胸腔深處溢出的氣息,喚醒了我的知覺,重新建構了在我心中,明確的,星野的印象。寂靜的,無風的,光燦的,悠遠的,無邊無際的,奇妙但規則的歷史,就記載在他煙捲中的 一綹乾草中。

  我放慢速度,試圖更進一步,分析性地品嚐那氣味中的每一個元素,將那煙霧如蒲公英般捧在掌心,細心的分撥、挑開、摘取它每一根纖毫,凝視,輕嗅,撫觸。在身心進入狂熱沉醉的同時,心智已入睡眠,而感官卻接替入場,以超乎想像的易感和專注,偵查、蒐集蠱惑的發源地,並以無上的喜悅和憂鬱,浸沒其間。



氣味

  然而,由於感傷和慾望的本能,我清晰地體認到,我缺乏記載的工具。氣味是精確的工具,藉由辨識它,我們得以喚醒心智無法到達,曲折起伏的記憶僻境,和隨之隱約浮動的複雜幻象。它的模擬和定義能力無可匹敵,然而,我們卻無法模擬或定義得了它。至少不是我粗略的感知能力所能勝任。也就是說,如今感觸萬千地沉浸其間的滋味,我無法對任何人形容和傳遞,包括未來的自己,下一秒鐘的自己。

  「它和言語有一段神奇的距離。」(註2)只能由它輕易的選取我們,放置豐富多變的感觸和情境;而若我們嘗試訪覓它,則會遍尋無著。它是主體,而我們只是投射的客體。



指尖

  在不經心第一次觸摸到他的身體(或是衣角)後那個夜晚,我像是懷著重重心事般地屈著自己的右掌,試圖挽留並保護那顫悸的感觸和殘餘的氣味。在夜裡,我將手伸出棉被外,讓它純潔地向上輕微揚起,封固在空中,每一次指尖因憶起那感觸,而不自主地輕輕抽動時,似乎什麼難以言喻的洶湧的情愫便紛呈引爆,而後平息,而後又一次悸動,週而復始。整個夜晚,百感交集地吸吮那指尖不定時傳來的訊息,全心集中精力地回應那感觸,貪婪地品嚐並沉淪,直至無助地入眠。

  次日清晨,我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移近指尖到鼻端,溫柔而渴望地嗅聞。是的,似乎嗅出了什麼微妙的變化,我在自己的氣息中辨識出了他的氣息,若隱若現。深深一次呼吸,將它(或,他)盡納入我的胸中,青澀的可可豆,馥郁的蒔蘿,橄欖油和日光。雖然,我並不清楚,我的指尖,我的掌心,聞起來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但我卻堅信我所嗅聞到的。也許我對想像中他的氣息的熟悉度甚於對我自己的——我藉由他的氣息辨識我自己。

  我望著自己的手,潔白的指,突然感到無可名狀的陌生和神秘。而氣息和言語仍在舌尖,以永恆的姿態靜待吐放。





(註1)羅蘭巴特「戀人絮語」,遠景。p.14。
(註2)黛安艾克曼「感官之旅」,時報。p.12。







2000.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