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28 14:22:32簡隆全

觀鳥



范榛將伯爵茶泡好,放在吧檯上,問我說:「加糖還是鮮奶?」我說:「鮮奶。」他則一面打開冰箱,一面笑著說:「幸好不加糖,否則還真找不到。他們家不喜歡糖,總是藏在櫃子的最底層。一時半刻找不到,怕茶就要冷了。」

我想到昨晚聊天時,道格突然想順手將蔓越橘(Cranberry)醬先準備好,便招呼兩個孩子幫忙洗莓子。蔓越橘是新英格蘭地區的當季特產之一,比櫻桃略小,色澤暗紅,味酸,不宜生吃,多用來製作果醬、果乾、餡料或綜合果汁。道格將洗淨的漿果倒入大缽中,拆開密封的糖,笑著說:「你相信嗎?這樣兩包十二盎司裝的蔓越橘,竟要加上兩包——一包白糖,一包赤砂——整整兩包磅裝糖來熬製果醬!整整兩包!第一次作時,看到食譜上這麼寫,覺得半信半疑,但做下去才知道果真要這麼多糖。」他還誇張地比出手勢,逗得大家都笑了。當時只以為他大驚小怪,想刻意強調莓子的酸勁。沒想到是不喜歡用糖。

我拿起滾燙的奶茶啜飲,走向電腦桌前,看艾文玩世界盃足賽。「進球了!」艾文興奮地叫嚷著,我也後知後覺地在一旁幫忙附和。得到鼓勵,艾文精神一振,以懸殊比數踢垮世界冠軍隊伍,正當他回頭想詳述他輝煌的戰績時,我聽見范榛從右翼餐廳傳來的叫喚聲,於是便歉然說:「待會再過來!」

范榛蹲在西側的落地窗前,身旁還蹲踞著兩隻貓,排成一列,出神地向窗外凝望。

窗外是一小方木造露台,孤懸於廣大寂寥的雪地上。雪上除了幾株高聳的松樹,和樹下一小撮一小撮的濕泥殘枝外,是一整片發亮的白,比天色還白。今天雲氣靉靆,聽氣象說,這兩天還會再下雪,只是雪勢零星,不會像前天那麼猛烈了。前方的石砌圍籬被厚雪蓋住,泯滅了邊界的痕跡,視野盡頭處只有一間木屋,寂然不見人煙,更加深了枯寒遼遠的印象。雪上有幾隻松鼠跳躍,唧唧噥噥地捧著樹下的濕葉啃食,十分珍重的模樣,但吃了幾口,卻又棄之不顧,蹦蹦跳跳離開了。

我問范榛說:「什麼事?」

范榛回頭的瞬間,貓咪們也同時回頭了,望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

范榛示意我輕聲一點:「看,看貓兒在看什麼?」說著,還溫柔地輕輕梳理牠們柔順的背毛,貓兒一動不動,放心享受著,眼睛仍是盯著外頭不放。

「這裡是貓咪電視台!」他笑著說。「我也是被牠們引來的。」

正說時,貓咪突然雀躍起來,繞著團團轉。我順著牠們的視線望過去,發現屋簷上垂著一個圓筒狀的玻璃罐,裡頭裝滿了淡褐色的向日葵籽,瓶上有細孔若干,許多不知名的雀鳥紛紛飛集,細爪攀附其上,將尖喙探入孔中,一啄,銜出一粒種籽,便又振翼而去。有的鳥技高膽大,飛撲著翅膀,浮懸空中,猛然傾身下啄,倏忽瀟灑而去,幾乎萬無一失。我看得有趣,便問:「那是什麼?」

雖然我刻意壓低了音量,但還是侵擾了牠們,貓兒再度轉身,彷彿我問的竟是牠們。然而牠們無意作答,只是懶洋洋地挺直身軀,搖頭晃腦離開。這時范榛才回過頭來,以一種幽玄的聲音說:「你剛才說什麼?」

「沒有……,我是問,那是什麼?」

「哦!那是餵鳥筒(Bird Feeder),裡面裝滿種籽穀物,掛上去,這裡自然就成了鳥雀博物館。」

「真的?」

「而且訪客隨季節變化——有些是同類的鳥脫換了羽色,有些則是輾轉路經此地的候鳥。偶爾也會有體型較大的飛禽盤旋林間,」他將眼神放遠了些,想找個例證讓我瞧瞧,然而只發現幾隻松鼠在針葉間疾行,細枝晃顫,抖落一堆粉狀的殘雪。

「但可能是孔縫太小的緣故,很少飛下來和鳥雀競食。來訪的多是中小型的山雀。瞧!這一種,叫作朱雀(House Finch),就是最常見的訪客。」

「那真好。不需要特意照料牠們,來去容易,隨時都有似曾相識的鳥雀飛來,也省却了離別的感傷。」

「沒錯,前幾天跟你提到的,倫敦麻雀近來數量銳減了兩成,說的就是這種雀鳥的近親。學者們還因此展開研究調查,想來也確實令人感傷。」

「你認得出幾種鳥啊?」我的求知欲上來了。

「不多,只認得最常見的幾種,就像我認得的樹一樣。不過,」他回身從架上取出兩本鳥類圖鑑,在桌上攤開,說:「這幾本倒是可以參考。只是我常還沒找到,牠們便飛走了,來不及對照出正確的學名來。」

這時,辛蒂回來了,正在廚房準備早餐。聽范榛一說,便走了過來,望了一眼,說:「喔!那是簇狀山雀(Tufted Titmouse),看牠冠上衝起的羽穗。」

我笑著說:「就像整成『貝克漢頭』似的,真有趣!」

「誰是貝克漢?」她從書堆下抽出一張紙來,上面印有「山鷸自然中心(Woodcock Nature Center)」統計出來此地最常見的冬季鳥類名單,說:「動作要快的話,參照這張單子就行了。常見的幾種都在這名單上。……這一欄是最常見的,下一欄則是次常見的。這樣比較方便尋查。」

突然間,「北方紅衣主教(Northern Cardinal)!」范榛激動地叫了起來:「這不是紅衣主教嗎?看牠深紅色的羽毛,多晶耀!」

「沒錯!是雄紅衣主教。真的是紅得發亮!雌的羽色比較黯淡,近乎茶褐色,唯有腹毛略呈桃紅,較低調的模樣,但還是美。」辛蒂還補充說明:「雌的喜歡撿食落在地面的種子,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但我看到時却不免觸景傷情,一整天不願再碰家事……。」

接著又陸續又飛來幾隻藍色松鴉(Blue Jay)、深目燈心草雀(Dark-eyed Junco)、白腹五十雀(White-breasted Nuthatch)和絨羽啄木鳥(Downy Woodpecker)。我們都順利的辨識出了,覺得很有成就感。最後,甚連那遲來的雌紅衣主教也斂翮出現眼前。我們一群人癡癡地蹲坐在窗內凝睇良久,幾乎都變成了貓。

其中,范榛最喜歡的是發出碧藍光暈的松鴉,常不自覺地隨牠的一舉一動,低低發出類似悶哼的讚嘆聲。他總是喜歡羽色鮮明的鳥——但我這麼提了出來,他卻不甘心的反擊道:「誰不是如此?難道這裡頭還有什麼教訓意味?非得去欣賞灰撲撲的顏色?你看那姿勢,多優雅!」

「可是牠聲音聒噪無比,而且還特愛鳴叫——不是常被用來戲謔嘮叨的傻蛋嗎?」

「那又如何?隔著窗玻璃,誰不是靜默的?」他停下了話,注意到四周的寧靜。接著才又說:「雖然,雖然後腦杓頂著一粒紅印的朱雀也真是可愛的。」聲音愈壓愈低,幾乎像是自言自語了。

我們滿懷奇異的熱情,持續地盯視著鳥,發現許多特殊的飛行方式,也漸漸可以指認出幾隻具有特殊癖性的鳥:有的寧可在空中排隊等待,也不願委屈改變熟悉的餵食孔;有的寧可往返多次啄食,也不願稍作停留,多吃個幾粒再走……。然而嚴格說來,牠們的面目仍然是模糊的,我們無法清楚辨識出牠們個別的差異——在牠們有意顯露這種差異性之前。

這是一種適度的距離,既是物理上的距離,更是心理上的。停留在這樣的距離區域內,我們不必擔心無法觀察到牠們,但也不能輕易放入可以共享的感情。我們躲藏在隔音的玻璃牆外,以靜默與隔絕佯裝我們只是會動的幻象,完全不具有侵犯性,藉以招徠親暱的機會——即便這樣有條件的親暱可能無法滿足所有的狂熱者。但這正也說明了,為何這正是適度的距離。不僅因為過遠,或者過近的距離,往往使我們更看不清楚(或者忽視)所見的對象——試著將觀察的對象拉近,直到逼入眼前,在一定距離內,對象的輪廓便開始模糊,你已失去調整焦距的能力;而且這也根本說明了,其餘的距離總傾向於破壞彼此脆弱的感情:過於疏遠,聯繫點薄弱,禁不起考驗,頃刻間便過眼雲煙,甚至於一開始就不曾察覺到﹔而過於親近,則有打草驚蛇的疑慮,使得原先碰頭的機緣都在疑慮中提前勾消。

我帶著審慎的態度觀察自己的熱情——究竟是來自何方?我一向不是動物的愛好者——我拒絕接觸所有寵物,無法想像豢養的可能性;寫實的圖鑑令我怵目驚心,根本不敢細睹;唯一勉強可以接受的是抽象的卡通圖案,細節愈簡化愈好,終至成為純粹的意象——我甘心擁抱泰迪熊或史奴比的玩偶,却極力抗拒一隻波斯貓的友善磨蹭。像我這樣的人,竟能沉著地蹲坐於此,極目端詳一群野雀!

我猜想這無端的激情,必然建立在幻覺之上——而這幻覺激發我在童稚時期,從書本學來的好奇與善意(也許是與生俱來的也未可知),以為藉由這短暫(且維持一段隔絕距離)的接觸,我便能獲知某些神秘的知識,進而擁有自然的愛——這樣的幻覺,在鳥翼的快速拍動下(因此我我法順利逼視),漫無節制地滋長並迷眩起來——如同膨脹的自我催眠——終於意外克服了驚恐厭惡的情緒。自然的愛!多麼神奇的字眼,在這樣崇高的籠罩之下,誰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動機?

這樣的激情,無疑給了我一段美好的時光,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無法打破的隔絕空間裡,我們傳遞出無以倫比的情感:有節制的涉入——既不全盤施捨,也無權佔有;不會過度耽溺,但也不至於冷淡絕情——只是單純的好奇與善意!——我輕易地喚回了消逝多年的可貴品德。衡諸這難得且龐大的收益,即使過程中不免有些犧牲,也絕對是值得的犧牲。

那麼,他的熱情又是從何而來呢?也許他把此生無緣豢養一隻寵物的失落,全部投注在這凝視間。他試圖暗示我這種關係的美好,並且驚訝地發現我的入神,以為獲得了難得的進展。另外,他可能也嗅出一絲契機——如果我們也能在露台屋簷前垂掛一只餵鳥筒——只是,我們後院是否也會緊鄰著一片森林呢?

未幾,貓再度游移了過來,起初還喬裝成意興闌珊的模樣,見我們只是略微挪出一點空間,似乎無意理會牠們。終於,貓兒也蹲坐下來,和我們列成一排,以同樣的姿勢沉默注視翩韆的羽翼。

這時,一隻蒼鷹遠遠掠過寒林末梢,在枝柯掩映間時隱時現,盤桓一陣,便飛走了。陸續還有幾隻山雀飛來露台前方,在欄杆上來回地跳跳盪盪,也不啄食,一縱身,又跌回雪地裡,轉眼不見。我們各有所思的呆望著。

直到艾文走了過來,拉住范榛的手說:「走,我們出去玩滑雪板吧!」

而辛蒂則廚房裡應聲:「吃完飯再出去!讓鳥兒再多吃一點,你們出去玩,把牠們嚇跑了,牠們就得餓肚子了。……范榛,別理他,先吃早飯吧!我們有蛋糕、蘋果派、優格和麥片。……隆全,你要喝點什麼? 」

這時,才突然注意到,我放在餐桌上的伯爵奶茶,早已冷去多時了。









2002.11.29
簡隆全 2007-01-07 07:23:48

翠貞:

返台的這些日子,一直處於兵荒馬亂之中,既無暇寫些什麼,連上網都有困難。這次回來,我發現撥接上往速度變慢了,不知是已經習慣高速,還是目前這裡因鼓勵申請寬頻,故意將撥接的故障率暗中調高,甚至下載撥接加速器後依舊牛步。總之,幾乎沒辦法到自己網站上來,有點苦惱,但也有點樂於鬆了口氣。

關於那些詩作,我同意你的看法,應該是有點應急之味,然而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因為在大陸這段時間,不知是心事浮湧還是歲數漸長,我的專注力無法集中,認真閱讀和看電影都有困難,寫作往往半途而廢,最後只是存檔式地完成一些資料型日記,A、B、C、D分點記錄,始終沒有成篇。唯一能拿出手的便是一些短詩,因為製作時間短,還能一定程度控制住品質。拿這些作品出來,說是敷衍,倒不如說是左支右絀了。

『觀鳥』這篇文章,也已經是舊作了。我個人覺得還有點意思。不僅和動物的關係,即便是和人群的距離,也一項是我關注而又畏怯的主題。這次回台灣,聯絡的人很有限,而且拖延了許多天,即使是和老朋友撥通電話告知一聲,都要再三考慮,幾乎要到了痛下決心能做到的地步。熱情和冷淡,都對我構成強烈的壓力。接著因為辦理一些迫切需要的證明,必須接洽以前服務過的單位,則又讓我心生恐懼,遲遲不能面對。晃散這麼幾年,時間漸漸失去堅實的意義,我成為更缺乏效率的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思考這樣掙扎的內在結構。有時候,甚至覺得這樣病態的受苦也有點滋味,原因可能也在此。


-- 2004-01-18 12:46:15 --

簡隆全 2007-01-07 07:22:55

隆全:

  最近你發表的作品多是具有浮世繪色彩的短詩,從中可以看見你淺筆勾勒的功力,時間的流散似乎在描摹的一剎那凍結,失去了正常呼吐的速度,卻又甘願;面對人事消磨的無可如何,為了規避可能的傷痛惆悵,我們恆常任其無所感應的溜走,然而你卻用精細的筆調紀錄,似華麗實則流轉不息的生命姿態。
  短短的,看似數量豐碩,其實是有點應急吧,對於催稿的聲音。
  因此對於『觀鳥』特別喜愛,這是最近難得一見的長篇散文,嚴謹而流暢的敘事結構,走回古典優雅的風味,起承轉合幾乎不著痕跡,可卻處處充滿慧黠的生活趣味,在瑣碎浮塵中閃爍文學深度。
  對於小動物「無能」衷心喜愛,使你對於這一刻的專注和熱情感到驚奇,自我的剖析有著哲學思辯的味道,那扇透明的窗玻璃,儼然成為安全的屏障,對於觀察者或被觀察者,提供了「有條件的親暱」和「有節制的涉入」,引發了對自然之愛的激情——適當距離讓人既放鬆又興致勃勃,甚至追回了一些純屬意外的可貴品德,你的自嘲相較於范榛的失落無奈,尤顯荒謬的趣味落差。
  本來我也有意寫篇『觀鳥』的,可惜難敵你的巧筆,還是別自曝其短的好吧。前些時日,我家常飛來腿上綁著紅色號碼牌的家鴿,不畏生,同一隻鳥嚐過我的灑米後還會呼朋引伴前來,脫隊飛至陽台,嬝娜的姿態宛如走伸展台的名模,有時會待上一整夜,次晨再依著天光飛走。我其實也是又愛又懼,看著孩子們欣喜的熱情注視,再看看整個陽台上增添多處白撲撲的鴿糞……
  對了,我得抗議你的不公,總是忽略我的留言,這種重遠輕近的失衡「距離」,讓我的用心閱讀和寫評遭受「打擊」,如同你所體認的,錯誤的距離終會破壞彼此脆弱的感情。你好自為之吧!











-- 2004-01-05 16:29:30 --

簡隆全 2007-01-07 07:21:32

謝謝小小的欣賞和鼓勵。
以往都是在范榛的姊姊家過萬聖節聖誕節,
今年獨留我一人還在亞洲,
炎熱的氣候使我重讀這篇文章時恍若隔世,
那滑雪的後院小坡,那桶餵鳥器,
以及後方的靄靄雲雪。

這些年來,漸漸多了和生人的接觸,
卻少了和老友的聯絡,
原先敏感的神經也磨得粗礪不少,
惟獨對動物,還保持原先驚弓的神色,
似乎是我殘存的固執天真,
使我戀戀不已。



-- 2004-01-03 20:52: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