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15 11:59:34默言
【天堂情書】荷塘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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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訪談走出教育廣播電台已是夜晚九點多，穿過一道圍欄就是植物園。
植物園內遊人稀少，蛙鳴顯得格外響亮。一池荷塘綠葉田田，幾莖花苞稀稀落落地挺立在繁密的葉間，荷瓣垂萎形單影孤，沒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妍麗，倒有一種美人遲暮、孤芳自賞之姿。
初秋時節，台北盆地的夜風仍是暖暖潤潤，空氣中飄著植物的清新香氣。夜空清朗，竟沒有一絲雜雲，典雅宏偉的歷史博物館襯著幽藍的天際，更顯莊重。
月兒輕倚簷間一角，上旬的月亮不夠圓滿，卻十分明亮，照著一池荷影，搖曳生姿。
環著荷塘漫步，心很靜，思緒清明。
靜美的月色荷影，讓我不自覺想起「雲夢」。
雲夢，一個美麗的名字！過去在地理課本中讀過，千泊萬湖，處處荷塘，中國湖北的水鄉澤國。
自從與你相識，雲夢這個名字不斷出現在你的書信裡。
湖北雲夢是你的老家。你說：「小時候，父親常提起的老家，雲夢是個純樸農鄉，美麗的湖泊裡開滿的荷花，池塘內種植著甜美的香菱。村民勤勞簡樸、溫良和善，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真是一處人間桃源。」
文革時期你們一家人自河北被放逐回雲夢老家，開始了漫長的艱辛歲月。
那個鬥爭的年代，人性遭到扭曲變形，縱使是親人也都落井下石，因為父親是國民黨員，你們一家人便永遠陷溺在挨鬥的不醒的惡夢中。
「回到老家，叔伯們貪婪懦弱，因為害怕被父親牽累，個個把關係斷得乾淨。他們把家產分了，卻沒有給父親一磚一瓦，父親只好在野地裡搭了個草棚子做為一家人臨時安棲之處。鄰居一位孤寡的大嬸不忍見女孩們露宿荒野，才讓姊姊們去擠她家的小房子。」
回憶這段往事，你總是言語哽咽。
我記得你說，父親在荷塘邊月光下，偷偷地教你們讀誦《論語》、《孟子》，唱「蘇武牧羊」、「滿江紅」，現實生活的艱迫，在古人的情懷裡尋得了一點點安慰。
儒家「三綱五倫」的傳統精神，將你一家人的心緊緊栓著，當鬥爭的狂潮像野火般彌天蓋地的蔓延，焚燒著每一個人脆弱的神經以致瘋狂，你的兄弟姊妹並沒有像喪心病狂的紅衛兵「大義滅親」，反而挺身衛護著父親。
「初回老家時，他們對父親批鬥得很厲害，有一回，他們揪著父親上台，拿磚塊壓在父親頭上，我衝上台去抱住父親，卻被人一腳踹到台下，跌得滿臉是血。後來，哥哥姊姊們在台下不斷高喊著：『毛主席說，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才制止了他們對父親動武。當時我才五歲，卻已經識得人間愁苦，二哥抱著我逃回到破落的家時，我哭著問二哥，這是老家嗎？二哥流著淚沉默以對。我嚷著：我不要老家……」
「文革結束後，我們離開那個放逐的地方，起始，我像逃避惡夢一樣逃避它。南北奔波的歲月裡，每次列車經過那個城鎮，我總是緊閉雙眼，不想回憶故鄉的一切。到真的斬斷了與那裡的一切聯繫，積存在記憶底層的那裡鄉間的一草一木，甚至那些粗魯勢利的村民------他們中純樸的很少------也都變得溫馨，令人留戀。……認識妳之後我就一直在想，哪一天帶妳悄悄地去那個地方，讓妳知道哪裡是我學會游泳的地方，在哪棵樹上我曾經因偷果子摔了下來，還有，我騎過的牛，划過的船，……」
靜靜地聽你敘述老家的一切，眼前似乎閃過鮮明的畫面。
那一片素樸美麗的鄉野，荷塘處處，該是舟楫輕擺、櫓歌清唱的平靜歲月。卻因為瘋狂的人性掀起的腥風血雨，成了記憶中難以抹滅的夢魘。你思鄉，卻不敢歸鄉，那「矛盾」的情結源於童年時期心靈上那個撕裂的傷口。
我心想，有一天，我一定陪你回雲夢老家。
千禧年的秋天，我們終於相攜回到雲夢，回到了你闊別二十餘載的老家。
深秋時節，一望無際的荷塘花殘葉敗，蕭瑟中卻有一份淒清之美，田裡盡是收割後的金黃稻梗，一片遼闊的澄澄田野襯著遠處錯落著紅磚小樓房。雲夢，真是美麗的故鄉！
鬥爭的煙硝早已消散無蹤，老家的親人依舊溫情脈脈，見到了你，驚訝聲中親切地噓寒問暖，迎著我們到各家做客。
夜裡，你攜著我的手漫步荷塘邊，告訴我許多有趣的童年往事。你說：「我小時候很會抓魚，抓魚要靠技巧，真得混水摸魚。我把水打渾了，魚慌亂，便會把頭栽進爛泥裡躲藏，我只要摸著石頭縫的爛泥裡，就能輕而易舉地徒手抓到大魚。所以，村子裡的人給我起個外號叫『魚鷹』。」
你扶著我，躍上靜泊湖邊的小船。告訴我：「當年，撿牛糞可以算工分，為了撿多一點的牛糞，天還沒亮我就跟二哥撐著小船，到很遠的地方去，等撿滿一船的牛糞，在夕陽餘暉中撐著小船回家。」
聽著你述說著艱辛的童年，我好心疼。同樣的年歲裡，我在做什麼？紮著兩根漂亮的辮子，穿著蓬蓬小圓裙，上幼稚園唱歌、跳舞、吃餅乾。
皎月清輝映照著湖面一派銀亮，唧唧的蟲聲增添夜的寧謐。
有一段時間，我們靜默無語，只靜靜欣賞著荷塘月色。突然，你將我的手握的好緊，「過去，我總覺得老家是一場惡夢，思念卻不敢返鄉。現在，這種感覺消失了，能帶著親愛的妻子回老家，到祖墳上香磕頭，我覺得很幸福。」
你凝望著我：「謝謝妳陪我回老家。」
……………….
不知在荷塘邊靜坐了多久，一對情侶嘻笑的聲音將我從回憶拉回現實。
夜深露重，月已偏西。
我起身，迎著夜風踏著月色而歸，我的襟懷兜滿了雲夢的記憶﹔回眸凝望荷塘，田田的荷葉兜滿了盈盈的月光。
結束訪談走出教育廣播電台已是夜晚九點多，穿過一道圍欄就是植物園。
植物園內遊人稀少，蛙鳴顯得格外響亮。一池荷塘綠葉田田，幾莖花苞稀稀落落地挺立在繁密的葉間，荷瓣垂萎形單影孤，沒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妍麗，倒有一種美人遲暮、孤芳自賞之姿。
初秋時節，台北盆地的夜風仍是暖暖潤潤，空氣中飄著植物的清新香氣。夜空清朗，竟沒有一絲雜雲，典雅宏偉的歷史博物館襯著幽藍的天際，更顯莊重。
月兒輕倚簷間一角，上旬的月亮不夠圓滿，卻十分明亮，照著一池荷影，搖曳生姿。
環著荷塘漫步，心很靜，思緒清明。
靜美的月色荷影，讓我不自覺想起「雲夢」。
雲夢，一個美麗的名字！過去在地理課本中讀過，千泊萬湖，處處荷塘，中國湖北的水鄉澤國。
自從與你相識，雲夢這個名字不斷出現在你的書信裡。
湖北雲夢是你的老家。你說：「小時候，父親常提起的老家，雲夢是個純樸農鄉，美麗的湖泊裡開滿的荷花，池塘內種植著甜美的香菱。村民勤勞簡樸、溫良和善，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真是一處人間桃源。」
文革時期你們一家人自河北被放逐回雲夢老家，開始了漫長的艱辛歲月。
那個鬥爭的年代，人性遭到扭曲變形，縱使是親人也都落井下石，因為父親是國民黨員，你們一家人便永遠陷溺在挨鬥的不醒的惡夢中。
「回到老家，叔伯們貪婪懦弱，因為害怕被父親牽累，個個把關係斷得乾淨。他們把家產分了，卻沒有給父親一磚一瓦，父親只好在野地裡搭了個草棚子做為一家人臨時安棲之處。鄰居一位孤寡的大嬸不忍見女孩們露宿荒野，才讓姊姊們去擠她家的小房子。」
回憶這段往事，你總是言語哽咽。
我記得你說，父親在荷塘邊月光下，偷偷地教你們讀誦《論語》、《孟子》，唱「蘇武牧羊」、「滿江紅」，現實生活的艱迫，在古人的情懷裡尋得了一點點安慰。
儒家「三綱五倫」的傳統精神，將你一家人的心緊緊栓著，當鬥爭的狂潮像野火般彌天蓋地的蔓延，焚燒著每一個人脆弱的神經以致瘋狂，你的兄弟姊妹並沒有像喪心病狂的紅衛兵「大義滅親」，反而挺身衛護著父親。
「初回老家時，他們對父親批鬥得很厲害，有一回，他們揪著父親上台，拿磚塊壓在父親頭上，我衝上台去抱住父親，卻被人一腳踹到台下，跌得滿臉是血。後來，哥哥姊姊們在台下不斷高喊著：『毛主席說，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才制止了他們對父親動武。當時我才五歲，卻已經識得人間愁苦，二哥抱著我逃回到破落的家時，我哭著問二哥，這是老家嗎？二哥流著淚沉默以對。我嚷著：我不要老家……」
「文革結束後，我們離開那個放逐的地方，起始，我像逃避惡夢一樣逃避它。南北奔波的歲月裡，每次列車經過那個城鎮，我總是緊閉雙眼，不想回憶故鄉的一切。到真的斬斷了與那裡的一切聯繫，積存在記憶底層的那裡鄉間的一草一木，甚至那些粗魯勢利的村民------他們中純樸的很少------也都變得溫馨，令人留戀。……認識妳之後我就一直在想，哪一天帶妳悄悄地去那個地方，讓妳知道哪裡是我學會游泳的地方，在哪棵樹上我曾經因偷果子摔了下來，還有，我騎過的牛，划過的船，……」
靜靜地聽你敘述老家的一切，眼前似乎閃過鮮明的畫面。
那一片素樸美麗的鄉野，荷塘處處，該是舟楫輕擺、櫓歌清唱的平靜歲月。卻因為瘋狂的人性掀起的腥風血雨，成了記憶中難以抹滅的夢魘。你思鄉，卻不敢歸鄉，那「矛盾」的情結源於童年時期心靈上那個撕裂的傷口。
我心想，有一天，我一定陪你回雲夢老家。
千禧年的秋天，我們終於相攜回到雲夢，回到了你闊別二十餘載的老家。
深秋時節，一望無際的荷塘花殘葉敗，蕭瑟中卻有一份淒清之美，田裡盡是收割後的金黃稻梗，一片遼闊的澄澄田野襯著遠處錯落著紅磚小樓房。雲夢，真是美麗的故鄉！
鬥爭的煙硝早已消散無蹤，老家的親人依舊溫情脈脈，見到了你，驚訝聲中親切地噓寒問暖，迎著我們到各家做客。
夜裡，你攜著我的手漫步荷塘邊，告訴我許多有趣的童年往事。你說：「我小時候很會抓魚，抓魚要靠技巧，真得混水摸魚。我把水打渾了，魚慌亂，便會把頭栽進爛泥裡躲藏，我只要摸著石頭縫的爛泥裡，就能輕而易舉地徒手抓到大魚。所以，村子裡的人給我起個外號叫『魚鷹』。」
你扶著我，躍上靜泊湖邊的小船。告訴我：「當年，撿牛糞可以算工分，為了撿多一點的牛糞，天還沒亮我就跟二哥撐著小船，到很遠的地方去，等撿滿一船的牛糞，在夕陽餘暉中撐著小船回家。」
聽著你述說著艱辛的童年，我好心疼。同樣的年歲裡，我在做什麼？紮著兩根漂亮的辮子，穿著蓬蓬小圓裙，上幼稚園唱歌、跳舞、吃餅乾。
皎月清輝映照著湖面一派銀亮，唧唧的蟲聲增添夜的寧謐。
有一段時間，我們靜默無語，只靜靜欣賞著荷塘月色。突然，你將我的手握的好緊，「過去，我總覺得老家是一場惡夢，思念卻不敢返鄉。現在，這種感覺消失了，能帶著親愛的妻子回老家，到祖墳上香磕頭，我覺得很幸福。」
你凝望著我：「謝謝妳陪我回老家。」
……………….
不知在荷塘邊靜坐了多久，一對情侶嘻笑的聲音將我從回憶拉回現實。
夜深露重，月已偏西。
我起身，迎著夜風踏著月色而歸，我的襟懷兜滿了雲夢的記憶﹔回眸凝望荷塘，田田的荷葉兜滿了盈盈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