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7 01:11:06默言

【天堂情書】淡淡三月(上)


親愛的W:

淡淡三月天。

許多,屬於我們的愛情記事,悲歡離合,都在三月天。

相識在北京。

一九八九年三月,佛光山星雲大師率領「弘法探親團」一百三十餘人,赴大陸展開為期一個月的弘法探親之旅。這在當時是一件相當轟動的大事,各報社紛紛派記者隨團採訪。

我初岀校門,因緣際會進入一家剛創刊的佛教日報,因為幾篇內容流利的新聞稿,使採訪主任指派我隨團赴大陸採訪,卻因為報社作業流程的疏忽,使我無法順利隨團,只能自己隻身前往大陸與探親團會合。

我還記得,當時報社總編輯陪我到入出境管理局辦理證件時,告訴我:「妳害怕嗎?如果害怕,可以不要去。」

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一次能力與勇氣的重要挑戰,又是兩岸佛教四十年來的第一次重要交流,「福報」號稱為台灣第一份佛教日報,怎能在近代佛教史上的關鍵時刻缺席。我堅定地告訴總編輯:「我不怕,我要去。」

我不知道,那當下的堅持,其實有著一段宿命的因緣在牽引。

此次的大陸行帶著幾分冒險,我的日語不通、英文不行,從未出國門的我卻要隻身前往東京,辦理轉機手續前往北京,讓家人、朋友、同事為我擔心不已。出發前夕,報社老闆把我叫到辦公室,告訴我:「此去,妳自身的安全最重要,如果有危險,寧可不要新聞,也要平安回來。」

我獨行俠的性格,有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膽識。帶著同事們的祝福和對一份工作的執著,我毅然踏出國門,幸虧,旅途中遇到許多善心人士相助,才使我順利地飛抵北京。

當飛機在北京上空盤旋準備降落時,我自窗口遠眺,中國北方的三月,黃澄澄的大地,荒煙漠野。在枯林野嶺中赫然驚見一條長龍,匍伏於叢山峻嶺間。

「啊!萬里長城--」我壓抑著激動的心緒,卻抑不住血液澎湃。紫禁城、萬里程城、頤和園、天壇、……那曾經是書本上的「名詞」,如今躍然於眼下。

那當下,我心悸動。

悸動的心,不知道在異鄉的土地上,竟有著一位累劫以來相約的靈魂伴侶,靜靜守候我的到來,等著與我相見、相戀、相知、相惜。

在北京飯店與佛光山的弘法探親團會合,星雲大師對我這隻身前來會合的小記者特別疼惜,因為整個記者團中我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其他報社的大哥大姐們對我這「菜鳥」也相當照顧。


三月二十九日,晚。

星雲大師在北京圖書館有一場演講會。那天晚上,我一到北京圖書館,一位師姐遞給我一張名片:「這個人在找妳,叫我轉交這張名片給妳。」我看了那張名片,一個陌生的姓名,職位是「中國佛教協會/法音編輯部編輯」。

我不以為意地收下名片,進入會場。當時演講還未開始,我於是找了演講廳二樓的觀眾席,埋首趕寫白天的新聞稿。

隨後,自由時報的記者黎小姐帶了一個人來找我,我抬頭看那人一眼,一個高瘦的男子。我因為趕稿,隨口說出:「請你等一下好嗎?」然後繼續低頭寫稿。

那是我們相會的第一面。

我只知道你很高很瘦,至於五官,沒看清楚。你卻在走廊上,仔仔細細地端詳我。多年後,我們回憶此事,你總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妳就很拿大,要我站在走廊上等妳。」

你耐心地等我寫完稿子。我們一起走出圖書館大禮堂,在靜夜的星空下,我們正式相識,我終於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濃眉大眼,面貌俊秀,眉宇間卻有一股淡淡的憂鬱氣質。你的嗓音非常沙啞,似乎每講一個字都十分用力。

「我們並不認識,為什麼知道我?為什麼要找我?」我有些疑惑。

你解釋:「我是法音的編輯,佛教協會指派我們負責接待你們的團體,透過團員的資料,我知道妳是這個團唯一的佛教記者,我想了解台灣佛教,就必須要透過妳。」

靜夜星空下,我們聊很多,不僅談佛教,也談教育、文化、政治,你似乎對台灣的一切充滿好奇。

你告訴我,你到佛協工作是準備出家。你為我介紹了大陸佛教的概略情形,同時告訴我,廣濟寺中國佛教協會正與日本佛教學者舉辦一場「中日禪學會議」。基於新聞記者的敏感,我對中日禪學會議的活動內容感到興趣,你答應幫我拿到一份會議流程表與幾篇發表的論文。

那一夜,我對你的最初印象是一位健談的大陸青年,此外沒有其他熱情,如果有一絲掛念,那該是那份「中日禪學會議」的活動內容與論文。

那一夜,你對我的感覺呢?據你後來坦露:「我徹夜輾轉難眠,腦海不斷浮現妳清純的笑貌,那麼自然、率真。我原已死灰的感情突然被燎燃,情緒激越澎湃……」


三十日下午。

我在飯店裡寫稿,突然有人來敲房門,我開門,你赫然站在我面前。

你帶來了三本書,那是你在黑龍江出版社編輯的叢書。我翻了翻書籍,卻沒有我急欲想要的資料。

「你不是要幫我找來禪學會議的資料?」我直接地問。

「我不能一次都把東西給妳,那我就沒有藉口再來看妳了。」你笑得坦誠自然。

我很驚訝於你的直接與坦率。

「妳來北京四天了,除了那些風景區、高級飯店之外,妳對北京認識多少?」  你問。

我啞然。確實,這些天,除了隨團參訪之外,就是窩在飯店裡寫稿,唯一單獨去逛過的地方是北京飯店的商品陳列區。

「我帶妳到長安大街走走,去認識一下北京市民是怎麼在生活。」

你領著我走在長安大街上,望著三輪車、腳踏車穿梭在大街小巷,賣冰糕的小販停歇在路旁,聽著往來的路人說著捲舌音極重的北京話,我第一次對這片土地產生好奇。

我們從黃昏走到夜晚,累了,便在路旁的石椅上休息。

那一夜,我幾乎沒說什麼話,聽你滔滔講訴著羅素、維特根斯坦、黑格爾、康德等哲學家的故事。一講起哲學,你興致高昂,神采飛揚,彷彿我是你思想上的故友,迫不及待地與我分享著你的思維。

隨後,你意識到我的沉默,以為我對哲學不感興趣,於是轉移另一個話題。 

你談文學,從史記、漢書、三國志、水滸到紅樓夢,每一部經典都如數家珍,我聽得深深懾服。同樣是讀中文系的我,第一次有相形見絀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對文學的渉獵是如此粗淺,與你相較,你像是一本厚厚的大書,而自己卻是一張白紙。

你告訴我,從小你就立志成為一個文學家。大學四年內幾乎讀完了圖書館內文史哲的書籍,那一段時間,你接觸到古今中外許多偉大的思想家的靈魂,越發意識到思想受禁錮的痛苦,你厭惡極了學校僵硬的教育體制,急欲逃脫。大四那一年,你捨棄即將完成的學業,毅然選擇出家。身無分文的你,以幫人畫畫換取蘿蔔果腹,徒步走到少林寺,卻因為沒有校黨部書記開立的出家許可證明而被拒於山門之外。

「我是個怪人,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很怪。」你直率地說。

你把我當摯友一般,講述著過去的求學經歷。我靜靜地聽,看著你時而激動,時而平靜,時而沉鬱的面龐。確實,我感覺到你與一般人不太一樣。

沉默之中,突然,你拉過我的手,攤開我的手掌,看了看。

「妳的手紋很乾淨,妳一定是個內心平靜,煩惱很少的人。妳看我的--」

你將自己的雙掌攤在我的眼下,細紋極為繁複。

我抬頭看你:「依你的邏輯,你的煩惱應該很多吧!」

那一夜,我的心,映下了一個模糊的影像--一個背著畫架,徒步前往少林寺欲岀家的年輕人。

(未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