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說 愁

1995 4 20  

   中國人造字，實在巧妙，"愁" 字即是一例 : 愁本是人的一種感覺，一種情緒。這感覺或情緒，原很難用言詞準確地加以描述的，但光看字的結構 ──“秋”下一顆“心”，我們便能體會它的涵意了。

   少不更事的年代，時序每屆秋季，心情經常就會莫名其妙的變得落寞蕭索起來。那是一種惱人、苦澀，卻常帶著些淡淡的、美麗的情懷。當時原以為那是個人獨特的經驗，直到進入大學，對中國古詩詞稍有涉獵之後，才明白那種感覺原是人類相當普遍的經驗。

   原來，隨著秋天的降臨而油然產生的那種心情就叫 "愁"。當然，愁緒並不僅在秋天裏才會出現。

   其實愁字的意義，尚有數端，例如它有令人傷腦筋的意思：我們形容某人是個“鬼見愁”，愁字即作此解。但“愁”最常當憂心來用，這種愁大半事出有因，大家容易瞭解，無須深論。比較奇妙有趣的是無啥原由，莫明其妙的愁。它是一種天生的感懷，看著想著，自然就湧上心頭的情緒，只是心思愈細膩，情感愈豐富的人，通常較易傷春悲秋。一般而言，文學家和藝術家均屬此類。

   以中國古詩詞作家為例，借 "愁" 為題的作品即不勝枚舉，而經流傳而膾炙人口者亦不可勝數，其中最出色的代表作，大概要數辛幼安的「醜奴兒」了，詞曰：「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從這首詞之引起古今廣大讀者的喜愛和共鳴的事實，足證稼軒描寫的心理現象，乃一普遍的經驗，而筆者年少時的多愁善感並非“異常”。

   在詩人心中，不但人有愁緒，就連山水動物也會發愁，白居易有一首「長相思」就說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而宋朝的吳文英，則寫道：「門隔花深夢舊游，夕陽無語燕歸愁。」連石頭和燕子都會發愁，何況是人？更妙的是，愁並非全是無影無形的感覺，它有時竟幻化成有重量的東西：李清照有一首千古絕唱的詞，「武陵春」，訴說她原擬趁春色尚好，前往雙溪泛舟，卻「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你瞧，此愁是何等沉重！

   愁尚有另一特色，就是它亙古常存，永無盡頭。南唐李後主在國破之後描述自己的心境時說，他的愁有如一江東流的春水，滔滔不絕。李白招待朋友吃飯，興緻正濃，酒卻告罄，家中沒有現款，小店又不肯賒賬，豪氣干雲地喚兒子把家中的五花馬、千金裘，統統拿出去換美酒，為的是要「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些人的愁，果真像一鍋麥芽糖，濃得化不開。但仔細思量，他們還是較咱們現代人幸福得多。他們雖然發愁，但似乎總是在酒足飯飽之後，閒來無事之時，對著山川鳥獸，春花秋月才產生的。

   現代人發愁，就沒有這般浪漫了。我們愁的泰半是現實的生活問題，像是何時才可能攢夠錢買房子？上下班不知能否找到停車位？被套牢在股市的錢何時才能拿回來？經濟景氣不佳，萬一公司倒閉，該如何是好等等。這種性質的愁，對身心健康的殺傷力，鐵定比古人的愁來得厲害。雖無實據，但筆者猜想，古時候罹患精神病的人一定較現代社會少很多。

   走筆至此，忽聞窗外秋風颯颯，心頭突然又浮起一陣陣熟悉的, 淡淡的、美麗的哀愁，時光彷彿又倒流到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慘綠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