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28 18:28:04史丹熊
人間
新垣
1.
我六歲的時候有一個願望。希望二十六歲的時候,能夠買一間房子,然後和我愛的人住在一起,然後每天數星星看月亮等日出。
而我二十六歲的時候,只覺得那天真的願望比天涯海角更遙不可及。二十六歲啊,已經到了那種可以看著小王子感慨過去童真可貴的年紀。我沒有和自己愛的那個人在一起,我只是躺在一個我不愛的男人身旁,然後想著自己愛的人在別人的指尖嬌媚地呻吟的模樣。
而那個別人卻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頭痛地揉揉太陽穴。這個像是偶像劇般狗血而無聊又沒有收視率的劇情,不知道什麼時候降到我身上。等到我發現這矯情的故事是這麼地讓我噁心反胃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撤退的最佳時機。
不進,則退。不退,則敗。
所以我二十六歲的時候,輸得一塌糊塗。
「里沙,怎麼了?」久住扭開床頭的小燈,溫暖的昏黃色光線照亮了房間的一角。這的確是個在視覺上很溫馨,在心裡卻讓人難受到想嘶吼的畫面。久住搭著我的肩,輕吻我的臉頰。
這個小我四歲,大學剛畢業,正準備接手父親公司躊躇滿志的男孩子,是我的未婚夫。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可是這樁婚事,卻讓我生平第二次得到了來自父母的關愛和讚許。
久住家和我們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妳能夠和他在一起,很好。里沙長這麼大,已經是可以成為母親的年紀了,這個男孩子很乖巧,你們能在一起,媽媽很欣慰。父親瞇著眼看我,母親淚眼婆娑地望著我。
我這個在家裡一向不上不下的孩子突然間有了地位,我受寵若驚。然後那個斯文俊秀的年輕男孩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的掌心滿是汗水,我覺得自己似乎捉住了一條剛從水裡補上來濕漉漉的魚一般。他神色堅定地望著我的父母說,伯父伯母,請把里沙交給我,我會用一輩子愛著她的。
母親欣慰地點著頭,而我卻皺了皺眉。這句會使十個女人中的八個落淚的台詞,在我聽來,根本就和到銀行貸款時,對著經理說『請借我五百萬,我會保證這次的投資一定能獲利的』沒兩樣。
我覺得自己像是附屬品,被這個家裡被賣到另一個家裡,然後從此貼上某人所有的非賣品標籤,直到老死。喔,不,是連死去之後都要在墓碑上註明久住所有的標籤。
於是我拒絕了久住一畢業就結婚的請求。
如果冠上別人的姓氏,新垣里沙就不是新垣里沙了。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失去自己更可悲的事情。我想告訴久住,別白費力氣了,還是去找你另外那個女朋友冠夫姓生孩子吧。可是很多次,我都只是看著他和父母親之間和樂的互動,然後硬生生將那些話吞了回去。
我想新垣里沙是個懦弱的人。
「可不是嗎。」繪里坐在沙發上,懷裡抱著柔軟的白色抱枕,一臉我就知道的樣子看著我。「如果剛才是我被吃豆腐,我一定會把文件狠狠地甩在那個傢伙臉上,然後罵他,簽不簽隨你,死老頭。」
我無奈地看她。高橋正好從廚房裡端著兩杯熱牛奶出來,給兩個剛從應酬場合脫身的可憐傢伙。她溫柔地摸摸繪里的頭。「繪里這麼衝動,公司早晚會被妳玩倒。」
「嘿嘿。」繪里笑嘻嘻地,整個人埋進高橋的懷裡。「不會不會,我要養妳嘛。如果有人敢吃小愛豆腐,我一定砍了他的手,把他的眼睛挖出來,然後讓他生不如死的過下半輩子。」
我撇開視線,仰頭灌了一大口牛奶。
繪里這麼說的時候,臉上帶著孩子似的可愛笑容,可是我知道,她是認真的。我知道繪里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她是真的會砍了那個人的手,把眼睛挖出來,然後讓那傢伙生不如死的過下半輩子。我放下杯子的時候,賴在高橋懷裡的繪里正好扭頭望過來。
我突然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我和繪里認識很久了,從小學到現在。那時候的繪里,是所有人眼中應該被好好地捧在手掌心上呵護的小公主。她烏黑柔順的長直髮,粉嫩白皙的肌膚,迷濛水潤的雙眼,小巧秀緻的鼻子,微微翹起的柔嫩嘴唇,溫文內向的個性,讓所有人都巴不得把一切捧在手裡送給她。
繪里是如此美麗,以致於整個世界的人都被她玩弄於指掌間且甘之如飴。
所幸繪里還是把我當朋友的。一個普通的孩子,一個認真古板卻比不上別人優秀的普通女孩,居然能夠成為公主的好朋友。那個時候,投射在我身上的那些妒恨的目光,讓我到現在都難以忘記。
我想繪里是知道的。她看見我認真盡責外表下的懦弱逃避,她看見我嚴肅謹慎個性中的膽小怕事,所以選上了我。她知道我能夠明白如果成為她的好友,我在父母眼中的地位將會從一個不重要的二女兒,晉升為龜井家小公主的好友的二女兒。她知道我是如此渴望著父母吝於留給我的關愛目光,於是她對我伸出手,我接受了。
新垣里沙生平第一次得到來自父母的關愛和讚許,只是因為她和龜井實業社長千金的女兒成為了好友。
我和繪里一起長大,上同一所學校,搭同一部車上學。繪里信任我,一如我信任她,曾經,我以為我和繪里之間的友情是無可動搖的。我說曾經,是因為我們之間在十六歲的那個春天遇見那個人的時候,就已經碎裂成片。
那個人,是高橋。
現在回想起來,那畫面還真是有種日本電影式的夢幻與超乎現實的唯美。那一天是高中開學的日子,我和龜井茫然地站在校園的一隅,分不清楚東南西北。高橋就是在那時候闖入我們的生命中,她站在櫻花漫天飛舞的長廊上,偏著頭微笑著看我們。我到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高橋,她穿著白色襯衫、紅色領帶、黑色百褶裙,裙擺被風微微吹起,紅褐色的長直髮襯得她的臉更加白皙,清亮柔媚的眼,粉潤紅豔的唇。風輕柔地吹過,吹散她的髮,幾縷髮絲貼在她的頰邊、唇邊,然後她抿著唇笑,我望著她左耳上耀眼的銀製耳針發愣。
妳們迷路了嗎?
我沉浸在她溫柔的笑意中,甚至連身旁的繪里都被我忘得一乾二淨。我望著她柔美的臉龐,傻傻地點了點頭。一直至今,我仍舊無法找出任何詞句來形容那時的感受。她其實不比繪里美麗,可是她嘴角的弧度卻讓我清晰地感受到心臟劇烈的撞擊。
我望著她,我想她就是我種在B612號星球上的那朵玫瑰。
新垣里沙之後的十年裡,都被那只耀眼的耳針牢牢釘住了,不可自拔。可是我知道喜歡女孩子是不對的,至少對向來循規蹈矩的我來說,這實在是一件無法想像的天大錯誤。我努力地將這種情緒當成一種對前輩的仰慕,直到我在夜裡夢見自己和高橋赤裸地糾纏在一起,我吻著她的左耳,指尖劃過她光裸的背脊。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被海底的水草纏住了手腳,我動彈不得,越是掙扎就越是淪陷。
我終於被逼得不得不去正視那一切,我對高橋的感情,以及慾望。可是又能如何呢?我和高橋,太遙遠了。只有十幾歲的我們沒有面對世俗洪流的力量,又或者說,我根本沒有能夠面對這社會的勇氣。
新垣里沙就是那個會在團體壓力下第一個舉手投降的人。
直至今日,如果要讓我重新選擇一次,無論是十六歲的新垣里沙,還是二十六歲的新垣里沙,都會選擇逃避吧。我想。
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掙扎中時,繪里剪短了髮。隔了一個不長的假期,在我終於從名為高橋愛的漩渦中被社會規範給拉出來的時候,繪里剪了髮,染了清爽的茶色,她一改常態地加入社團和學生會,她開始展露出開朗調皮的孩子氣,她在高橋的面前拉著我的手彎著眼笑。
她說,里沙,我喜歡小愛。
高橋溫柔地微笑著,似乎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我吃驚地看了看高橋,抽回被繪里拉著的手,望著她,用力地深呼吸克制自己的情緒。繪里,妳們都是女孩子。我放輕了語調,努力地維持著平淡的表情,讓自己能夠不被捲入這種小說式的三角戀。
繪里毫不在意被我甩開的手,她仍舊看著我笑。
那又怎麼樣?那我就不能喜歡她了嗎?繪里輕輕撥了撥頸後的髮,她看起來還不是很能適應自己的新髮型。然後她直直地望著我,微微揚起嘴角。新髮型好看嗎?小愛很喜歡呢。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從背後輕輕地靠在矮她半個頭的高橋肩上。高橋似乎不很在意她親密的動作,高橋望著我,我只覺得自己忌妒得快要發狂,我只覺得自己恨不得衝上去扯開繪里將她撕成碎片。然而我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哪裡,看著繪里頰邊的小酒窩。她輕緩地開口,我只能死死地咬著唇聆聽。
就像我剪頭髮這件事,如果我跟妳提起,那就只是告知而已,我並沒有在詢問妳的意見,懂嗎?里沙…
我知道繪里是認真的。繪里決定的事情,向來都沒有人能夠改變,就像她想和高橋在一起這件事情,她說想,就會去做。我一直覺得這是那種被寵壞的孩子才擁有的權利,像新垣里沙這樣普通的、不上不下的,不受父母疼愛的孩子,就只能夠向社會低頭而已。
就連說愛的資格也沒有。
高橋對我微笑,似乎對繪里的任性感到有些無奈的樣子,可是她並沒有拒絕。高橋的態度太模稜兩可了,我不懂,她究竟是單純把繪里的告白當成是後輩的撒嬌,或者是她其實也喜歡著繪里,所以才默許了繪里對她的親密動作。她們站在我的面前,繪里的姿勢看起來就像從背後環抱高橋一般,她們是如此美麗而相配,我看著高橋的髮絲和繪里的髮纏繞,藏在背後的右手緊緊握起,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的肉裡。
可是我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痛啊,為什麼呢?啊,或許是已經麻痺了吧,我想。於是我在繪里的注視下低頭看著自己擦得發亮的鞋尖,我沉默不語,我聽著繪里用她那柔軟的嗓音,輕輕地說著。
里沙,我喜歡小愛,妳懂嗎。
龜井繪里摔埃奉:有我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