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5 12:48:50史丹熊

囚鳥













3.

 



我在給麗奈的其中一封信中這麼寫,如同海鷗與海浪的相遇與親近,海鷗飛走了海浪也越捲越遠,我們也就分開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跟麗奈之間會有這麼遙遠的距離,又或者我們從來未接近過,只是我一廂情願地以為。

 

里沙還在怪我,我們爭執過後的兩個月,她都沒有來過。我不免覺得有些失望。可是我有什麼資格要求呢?我選擇麗奈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拋下她們了。我的父母、里沙、麻琴、紗由,那些我擁有的過去,現在看起來最珍貴的一切。

 


我用她們,換取了一個不愛我的女人。



 


是啊,我終於可以承認麗奈不愛我。或許她是愛過的,可是卻不愛了。她隔著人群憐憫地望過來的時候,她的眼裡有內疚、有懊悔和一些什麼的,我甚至以為自己看見了一點慶幸,可是沒有愛。

 

多麼可憐,麗奈,妳如此不愛著我。

 



雖 然這麼想,可是我卻沒有把太多時間用在哀怨的情緒中。我在這兩個月中,升上了一級,我被允許借閱書籍和佈置我狹小灰暗毫無生氣的房間。我終於還是打電話, 請里沙為我寄一張海報來,她在電話中的聲音相當疲倦,聽起來很無力。我有些愧疚,握著電話的手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里沙還是說了聲好。

 

我掛上電話後,有一點想哭,為了里沙。乾凅的河床無法從它的過去尋找出感謝,如果我能從我的過去找出一絲感謝的話,我想那是里沙。我像是那盆紫丁香,被囚禁在有著濃重霉味的小房間裡,上天唯一給予的是那絲陽光,對我而言,那縷日光就是里沙。

 

可是我無法回報她,我有些懊惱。我已經把我所有的、僅有的都給了麗奈。抱歉,里沙,我應該為妳留下些什麼的。

 



我 咬著唇,拆開里沙寄來的海報。海報上的麗奈依舊明媚動人,她比起以前似乎又瘦了些,我靜靜地望著她的臉龐。海報上的造型是有些頹廢的風格,麗奈又染回了金 髮,她帶著紅色鴨舌帽,豹紋絨毛外套,兩手插在口袋裡,神色倨傲地抬頭望天。背景是昏暗的地下道,牆上有著五顏六色的塗鴉。這就是麗奈,我想,這個攝影師 敏銳地捉住了真正的麗奈。

 

我把它貼在床邊,自虐似地望著那上面的麗奈。加治木似乎發現了什麼,她並沒有問,也沒有向久或繪里提起。她只是選在某個天氣晴朗的午後,禮貌地問我要不要一起到圖書室借些書。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圖書室不遠,就在平常我工作的收發室樓上。圖書室其實並沒有很寬敞,大約是兩間半教室那麼大,剛進門的右側就是只能容納一個人的櫃台,前方有兩張併在一起的長桌,是讓犯人用來在室內閱讀的。後面是幾乎要頂到天花板的成排鐵架,密密麻麻地,聳立在不大的空間內。

 

加治木稍微向我解釋了下書籍的分區,然後一頭埋進了乏人問津的原文醫學類的區域。室內的人不多,只有寥寥兩三人,我猶豫了一下,走向人物傳記類的區塊。

 



「喂, 我的書怎麼還沒到。」一句不滿的質問打破了難得的寧靜,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櫃台前,兇狠地瞪著負責櫃檯的女孩。我認得那是藤本。藤本是我還在通舖時認識的 朋友,她的脾氣很壞,附近幾間寢室的人都稱她為老大。用繪里的話說,是她的拳頭很硬。可是藤本對我一向不錯,在我剛入獄的那段期間,時常照顧我。

 

我原本以為藤本曾經混過黑道,後來才知道她曾經是個運動員,因為酒駕肇事逃逸被判了五年。她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懊惱地捉著頭髮。「馬的,誰知道那個人居然不躲,這麼大台的車子開過來他看不到嗎?連累老娘坐牢,真他馬的混蛋。」她說得理直氣壯,我對此不發一語。

 

這世界上還是有人能夠在犯了這麼嚴重的事情後,仍舊只看見別人的錯誤的。我想,這也是她選擇的一種,逃避的生活態度,我無法多說什麼,只好勉強地陪笑著。

 




藤本一手槌在桌上,不滿地吼著。「喂,我的書呢?都過一個禮拜了,怎麼還沒來?」

 

「抱 歉,借的人遲還了。」櫃台的女孩小聲地回答。那是一個相當有氣質的女孩,她綁著兩根可愛的小馬尾,一雙眼晶亮清澈,柔美細緻的五官透著一點稚氣,她沒有像 久那樣的女人味,也沒有像繪里那樣的俏麗活潑,只是那樣的乾淨,像一張白紙。我對這種人,也必須穿著橘色囚服感到好奇。「等她還書,我會替妳保留的。」

 

「馬的,她如果一輩子都不還呢?」

 


我對咄咄逼人的藤本皺了皺眉,圖書室內的幾個人似乎沒有想要插手管這件閒事的意思。她們事不關己地看著自己的書,於是我硬著頭皮走上前,伸手按著藤本的肩膀。

 

「美貴,不要這樣。」

 

藤本轉過頭,原本想要發脾氣的,可是看清楚是我之後,卻只是高高地豎起眉,然後轉身走出圖書室。我鬆了口氣,櫃台的女孩也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我們相視而笑,她看起來是如此純良溫和。

 

「剛才謝謝妳。」

 

「不會。」女孩的談吐相當斯文有禮,我對此很有好感,於是笑著向她攀談。「我叫高橋愛,妳呢?」

 

「神代小蒔。」

 





那 天下午,我和神代聊了幾句,然後借了一套織田信長傳記回房間。我知道神代是京都大學人文學科的學生,和她一起在圖書館裡工作的是她同校的學姊石戶霞。石戶 是個標準的古典美人,有著一頭令人讚嘆的墨色長髮,她的五官有一種帶著古韻的美麗,整個人就像是從書中走出來的,穿著十二單衣,高貴而優雅的美人。

 

難道說這就是京都大學學生的特色嗎?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跟繪里說了,她笑得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久無奈地踢了她兩腳,示意她在工作時間安分點。

 



「小愛,妳不知道她們兩個是怎麼入獄的嗎?」繪里擦過眼角因為笑得太過分而流下的淚水,我有些惱羞成怒地撇過頭不理她。我刻意忽略她,看著一旁的久,開口問。「久,妳知道神代她們的事情嗎?」

 

繪 里看起來很哀怨,久終於抓到打擊她的機會,笑著接口。「我知道啊,三年前震驚社會的兇殺案。我有個朋友在報社當記者,還特地將事情從頭到尾仔細地寫下來寄 給我看。聽說神代家是鹿兒島歷史悠久的名門望族,神代小蒔是本家的女兒,唯一的繼承人。她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父親因為車禍過世,警方後來發現車子的剎車線 疑似被人剪斷,可是找不到相關的證據可以證明這是一樁謀殺案,只好不了了之。」久頓了頓,似乎是在回想的樣子,繪里捉緊機會,笑瞇瞇地搶過話。

 

「小 久這傢伙記性不好,還是我來說啦。反正就是神代的父親被謀殺了,神代趕回家處理父親喪事,石戶也陪著她回去。神代分家的親戚從日本各地趕了回去,說好聽是 幫忙,事實上就是分家產,想要將神代從家主的位置上逼下來。他們在神代父親的牌位前說了很多難聽的話,說神代是同性戀,說神代丟光本家的面子,說其實就是 神代為了家產害死她的父親。」繪里突然停下,她神祕兮兮地靠近我,然後壓低聲音。「然後當天晚上,這些神代分家的親戚,就被一一砍死。幾天後,他們的屍體 在神代家後山被發現,那時候新聞上說,死狀真是慘不忍睹。」

 

我啞口無言。那會是神代嗎?我幾乎可以想像那樣的場景,在古老的大宅院裡,穿著黑色喪服的神代手裡拿著刀,身上沾滿了鮮血。我突然感覺有一點反胃,繪里眼明手快地扶住我。

 

「抱歉,小愛,我不應該嚇妳的。」她看起來很內疚,我笑著擺了擺手。

 

「事實上是,」久對繪里的無聊行為皺了皺眉,輕聲開口解釋。「當晚神代的精神狀況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所以她一審被判了無期徒刑的重刑,可是到二審卻被改判七年,聽說現在還在上訴中。至於石戶,她是共犯。」

 

「兼戀人。」繪里笑著補充。「不覺得這兩個傢伙真是太浪漫了嗎?」久冷冷地哼了聲。「浪漫能當飯吃嗎?」繪里一邊喊著沒情調好討厭,一邊勾住久的脖子。久厭煩地推了她兩下,繪里仍然死死地黏著她,久最後只能無奈地讓她攀在自己身上,繼續拆著手上的信件。

 



我看著她們倆笑。我偶爾是羨慕久和繪里的,她們看起來是那麼無憂無慮,就算是穿著橘色囚服,那也是她們心甘情願的選擇。而我呢?我做出了選擇,我曾經以為自己不會後悔,可是聽了神代和石戶的事之後,要說沒有怨懟,是騙人的。

 

麗奈,假使妳對我,有石戶對神代的一半,該有多好?

 




我把神代的故事記在心上,卻從來沒有主動去問過她。在我眼裡的神代,就只是個孩子而已。她時常為了小事開心,早上太陽很溫暖,中午吃了喜歡的菜,圖書室將三島由紀夫的書收齊了,每一件小事,都能讓神代開心很久。石戶站在她身邊,溫柔地凝視著她。

 

我感到羨慕,又有些忌妒。神代是個讓人無法討厭的孩子,熟悉之後,繪里常會說些沒有根據的監獄鬼故事嚇她,神代哇哇大叫,石戶忙著安撫她,久則鄙視地嘲笑繪里無聊愛嚇小孩。

 

更多的時候,神代只是靜靜地,和石戶手牽著手散步。

 




「妳 不要看神代呆呆的。」有一天的早晨,繪里順著我的目光看見並肩走在一起的石戶和神代,撇了撇嘴。「她才是這監獄裡最可怕的人。」久對繪里使了使眼神,示意 她不要繼續說。可是繪里卻像是沒看到似地,低聲說。「在妳來之前,有個議員的女兒叫渡邊,是販毒進來的,在獄中有一點人脈。她剛進來的時候,就看上了石 戶,威脅利誘要石戶跟她上床,還以為自己真是個老大。她有一次想對石戶硬來的時候,被神代看到,神代像發了瘋似地,把那傢伙打得半死。」

 

繪里長長地吁了口氣,她的微笑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詭異,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餘悸猶存。「那時候的神代,真像是變了個人。她雙眼通紅,把渡邊壓在地上打,打得那傢伙全身都是血,然後還硬生生折斷了渡邊的手。不得不說,神代出手的時候,還真是大快人心。」

 



我對這件事感到訝異,卻依然沉默不語。我轉頭朝她們看過去的時候,神代正蹲著,對著牆角的一朵白色小花笑得開朗,石戶溫柔地摸摸她的頭。神代能為石戶做到那樣的程度,那我呢?

 

當 天下午,我回到房間,對著牆上麗奈的海報想。這陣子我已經很少想起麗奈了,在連天空都顯得狹隘的監獄裡,麗奈的一切也開始淡去。曾經我以為自己那麼愛她, 回想起來卻覺得陌生。人類就是這樣,我想。曾經覺得重要的,總有一天,會變得一文不值。那些我以為我可以用生命去守候的,也隨著時間被沖淡,麗奈,我愛著 妳,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麗奈,當我發現我逐漸忘記了怎麼去愛妳的時候,我惶恐了,我無法想像不愛妳的高橋愛。麗奈,又或者我早就不愛妳了,只是守著一個戒不掉的習慣。

 

 

 




麗奈,塵土承受屈辱回報以她的花朵。我願成為妳的塵土,可是,我想我已經不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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