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和她，是糾結成一團的死結。
她和藤本，追著她的背影，卻什麼都抓不住。
無論是她，還是藤本。


曾經她以為，自己是勝利者。
沒想到最後，她才是那個一敗塗地的人。

輸得，連站起來的力氣也失去了。










「─為什麼要讓我看到彼岸花？」










藤本抿緊了唇，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什麼都是，騙人的。」
她彷彿脫力般跌坐在地上。
藤本伸手，阻止想上前扶起她的田中。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
失控地狂吼，眼淚在不自覺的時候爬上臉頰。






「騙子，全都是騙子，全部都，是騙子。」







龜井望著遠方的眼神，不再空洞遙遠，而是一種，痛徹心扉的悲哀。
是無論用任何形容詞都嫌膚淺的，哀働。
失去了全世界，失去了所有，末日般的絕望眼神。





「高橋愛妳這個騙子！！！」




























「繪里有看過曼珠沙華嗎？」


「啊？」




她移不開眼。
高橋站在窗邊，黑色百褶裙被風微微揚起，她敞開雙臂輕閉雙眼，任微風吹起自己深褐色的髮絲，輕輕地，在風中飄盪。





「是離別之花喔！」


「嗯？」






她瞇起眼，風中的高橋，在光芒照耀下的高橋，彷彿隨時就會展開翅膀飛離人間。
從她的身邊離開。





「花葉永不相見的彼岸花，不是，很悲哀嗎？」


她沒有回答，走上前將高橋緊緊擁進懷中。
「不要，不要離開我，小愛…」


高橋輕輕地笑了，頭靠在她肩上，兩手環住了她的腰。
「我會，在繪里身邊的。」

























其實她不是沒有看到，藤本望著她們的眼神。
她從那個眼神裡，看見了被壓抑深埋的感情。
表面上裝著不在乎，卻不斷追尋著高橋身影的，戀慕的眼神。

藤本不說，高橋不說，她也不說。
沒有人去打破這樣尷尬的局面，沒有人去戳破已經快支撐不住的平靜。

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顧慮太多。
她沒辦法去想藤本是用怎麼樣的眼神看著她和高橋並肩離去的背影，她沒辦法去想藤本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望著她和高橋在無人的樓梯間緊緊相擁。
現在的她，只能看到高橋，只能想到高橋。



她的世界，早就容不下除了高橋愛以外的人。

























「如果，是同一個個體不是很好？」
高橋躺在她懷中，拉起她的右手，讓兩人的手毫無縫隙地緊握著。
「如果是這樣，不是就很好了嗎？繪里和我…」


「說什麼傻話啊！笨蛋…」
她收緊了環在高橋腰間的左手，輕笑。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們要怎麼相遇？」


將臉埋在高橋頸肩，貪婪地吸取自己熟悉的，屬於高橋的味道。
放在腦海裡，是要珍藏，一輩子的寶藏。


「如果我們是一體的，繪里就不能遇到小愛了，不是嗎？」





高橋笑了，感覺熟悉的柔軟貼上她的唇。
沉醉在高橋的溫柔裡，她沒想不到，原來分開的兩個個體，除了相遇外，還有離別。

























田中想起一件事，關於龜井的事。
在很久以前的一個下午，牽著手穿梭在熱鬧街頭的她們。




「繪里，妳覺得哪個顏色好？」
田中看見她的眼神轉了轉，卻沒有落在她手上的衣服。


「麗奈選的，都好。」


「咦耶？可是麗奈不知道，該選紫色還藍色？」


「藍色吧！」
龜井隨手一指，淺笑著回答。


「可是繪里，這是紫色。」
田中小心翼翼地看著龜井，對方卻只是若無其事地露出田中熟悉的溫柔微笑。


「喔！那就紫色吧！」





就這麼輕易地就被閃過了，田中還沒說出口的問句。
她只能靜靜地望著龜井，迷濛不可測的眼。

轉動的速度，是她怎麼也追不上的，人類做夢時的速度。
她知道，龜井只是不願醒來，從那個有高橋的夢裡醒來。

























「高橋愛妳這個騙子！！！」





田中止住腳步，縮回原本要扶起龜井的手。
苦笑著，看著用搖搖晃晃的腳步前進的她。





「高橋愛妳這個騙子騙子騙子…」
抬起頭面對著天空閉上眼，田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或許該說，她一點不想看清，龜井那種會讓她心碎的表情。





「如果那個時候讓我一起走不是很好嗎？」





心臟被揪住了，只能拼命搖頭和忍住淚水。
雖然很自私，她真的很感激，龜井還在的事實。











「早知道會這樣，我就無論如何也不要讓麗奈來讀這間學校。」
藤本兩手環胸，冷冷地看著她。



「美貴…」


「妳不要說話！」





在藤本的怒視下噤聲的田中，只能看著藤本，捉著龜井的肩，用力搖晃。
「不要以為只有妳一個人會難過。妳這樣，如果小愛看到，妳知道她會有多難過嗎？」

























對了。

她記得，在她腦海中，那個人事全非的過去，只剩下高橋的背影，依舊深刻地，印在她的心上。

彷彿是用刀，在自己的心上，一筆一劃，刻上高橋的側臉。
直到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要一閉上眼，就算是一片黑暗也能看見高橋如寶石般閃爍的雙眸。

而背景是，火照之路。















「彼岸花，開彼岸，只見花，不見葉。」





她的手指眷戀著，高橋焦糖色的髮絲從指間滑落的觸感。
她張開眼，看著高橋像以往一樣，皺著鼻子對她淺笑。





「我不會離開繪里，不會離開。」





她記得高橋的笑，像那年她幫高橋畫的素描。
黑白刻印，深深地嵌在她腦中。
她記得高橋說不會離開，除非…






「繪里看到彼岸花盛開。」



































「繪里看到過，曼珠沙華。」



她們在那個坡道的草地上。
藤本靠著樹站著，不明所以地瞪著她。
田中站在藤本身旁，眼神在藤本和龜井之前不停游移著。



龜井坐在草地上，環抱著自己的膝蓋縮著肩，眼神失了焦落在遙遠的彼岸。
「繪里那天真的看到了。就在這裡…」






看到了…



「盛開如火焰般的，彼岸花。」


























「繪里騎慢點啦！是上~坡~~耶！」
高橋坐在後座，雙臂緊緊環著她的腰，一臉寵溺地抱怨著。



「放心啦！繪里最會騎腳踏車了。」
她偏過頭去，自信地笑了笑。
「繪里可以咻~一下就騎上山坡喔！」



「是~~嗎~~~~？」
刻意拉長音以表示懷疑的高橋讓龜井不服地嘟起了嘴。



「不信我們來試試看！」
笑鬧聲被拋在耳後。


殘影，是她拼命踩著踏板，和後座高橋笑到不能抑止的畫面。
她還記得，什麼都記得。

關於高橋的每一個畫面，在她的腦中，像電影般不斷地重複再重複。
好像一直在提醒她，這終究只是，伸手碰不到摸不著的回憶。

已經逝去的，幸福。
























「繪里！繪里…」


「走開！我什麼都不想聽。」




她什麼都看不到了，眼前一片黑暗。

濃濃的消毒水味，就跟那天她最後一次看到高橋恬靜的睡顏時一樣。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回憶就像幻燈片般不斷在重複撥映。

上一幕還聽到，高橋在耳邊笑著說，繪里是笨蛋，所以騎車不能騎太快。
下一幕卻只剩尖銳的煞車聲，和撞擊聲。

然後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一片紅豔的，毀滅之火。





「妳不能，什麼都不想接受。」
新垣搭著她的肩，沉重地開口。
「不要讓小愛難受。」





她似乎感覺到滾燙的淚落在她握著拳的手背上。
好像是新垣，似乎是…
又或者是她自己的，
她分不清楚了，什麼都，分不清楚了。




「她說她，不會離開繪里的。」

為什麼要，丟下繪里一個人？
為什麼不帶繪里一起走？













她想起來了。
那天高橋消失在風裡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繪里看到曼珠沙華，我就在彼岸，帶著和繪里的回憶。』


─走上火照之路，走往三途河。
























「我看到好大一片，火紅色的，曼珠沙華。」

她的語調，過於平靜，讓田中差點以為，她所說的，不過是哪個前人流下來的故事。
而不是確確實實發生在她身上的回憶。



「在被那台車，碰一聲，撞飛到這裡來的時候。看到了，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是很豔麗的紅色，我躺在那裡，動也不動，在那瞬間，我以為……」
抬頭對上田中噙著淚的眼，默默移開視線，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這隻手，曾經碰到曼珠沙華。



「自己彷彿會被燃燒殆盡般，其實我真的想，就這樣踏上黃泉之路也不錯啊！」
乾笑了兩聲，
無視於田中在藤本懷中微微顫抖的瘦小身影。
「至少小愛說，她會在彼岸，帶著我們之間的回憶。」










「少開玩笑了。」
藤本一手擁著不停啜泣著的田中的肩。
轉過頭對著龜井大吼，音量之大，讓身旁的田中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


「妳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忽然間又放柔了語調，悲哀地望著仍舊無神地看著自己右手的龜井。
「妳早就知道，小愛自己也知道，我們都知道。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小愛的病情，不是嗎？」




「全世界只有妳還走不出來。自以為自己被拋棄了，妳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妳那個時候看不到她的病，現在也看不清妳自己的病。」


藤本放開了田中，她這次來就是想，把所有的事做個了斷。
把這隻只敢縮在回憶裡的烏龜抓出來。


「妳從來就沒有失去過。只是不敢抬頭看。看妳所有的，和妳失去的。失去並不一定是壞事，或許會捨不得，但是終究妳擁有過。懂得痛，懂得失去，懂得掙扎，才會前進。」





她抬頭，看見藤本的淚，在陽光下，閃亮得嚇人。
「如果連掙扎也沒有，就放棄了。那麼曾經擁有過她的妳，算什麼！我又算什麼！不要以為只有妳會痛只有妳會難過！」















因為不想受傷，所以乾脆不看。
因為不想痛苦，所以乾脆不聽。
因為不想失去，所以乾脆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那個時候，她確實是知道的，
知道高橋的病情。


當高橋的記憶力漸漸退化，當高橋開始陷入長期的睡眠，當高橋只能用顫抖的語調喊她絵里時，她早在那個時候就應該接受事實了。
而不是拼命地欺騙自己，安慰自己，催眠自己。










『繪、繪里…小愛她…她…』





─別開玩笑了！
她用力地將手機摔在地上，憤怒地踩碎了殘破不堪的手機，那是她和高橋，一起買的同款新手機。





『開什麼玩笑！』
不是說，會一直在繪里身邊嗎？
為什麼要離開我？



龜井奮力地踩著踏板，當速度快到只剩下風聲的時候，仰起頭對著天空大吼。
─為什麼要，拋下繪里一個人？



『繪里是笨蛋，所以騎車不能騎太快。』





好像只是上一秒的事情，高橋坐在後座，擁著她，笑鬧著。
接著刺眼的燈光射近她的瞳孔。
連眨眼迴避都沒有力氣，然後她看著越來越近的車燈，籠罩了她的世界。


失去重心的感覺原來是這樣，被拋上天空再狠狠摔下，似乎聽到了骨頭的碎裂聲還是些什麼的。
然後她微微睜開眼，看到了曼珠沙華。
就在她的眼前，伸手就能碰觸到的距離。





『我會一直在，』
『直到彼岸花盛開。』





掙扎著伸出右手，用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捏碎了眼前那朵紅得刺眼的花。
卻越開越多，一朵朵的曼珠沙華，在她眼前綻放、盛開。

通往黃泉的，火照之路。



彷彿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開得火豔。
她無力地閉上了眼，從一片似火的絕望紅海中逃開。


─她從此之後再也看不見任何顏色。




















『咦耶？可是麗奈不知道，該選紫色還藍色？』


『藍色吧！』


『可是繪里，這是紫色。』


『喔！那就紫色吧！』




















她什麼都看不到，在只有黑白的世界裡。
唯一鮮明的只有，永遠靜止在回憶裡，高橋的背影。

她的世界，隨著高橋而褪色，然後就只剩下…





腦海中鮮紅的彼岸花。
























再次睜開眼，對上的不是預料中藤本的眼，是田中。

那雙如貓般銳利清澈的眼眸，狠狠地扒開她的傷口，攤在陽光下。
讓她，無所遁形。





「麗、麗奈…」





田中依然只是靜靜地將她擁在懷中，不發一語。





「繪里已經，已經走丟了…」
她揪著田中的制服下襬，終究還是，劃上了深藍色的痕跡。
「繪里什麼都看不到了，看不到小愛看不到麗奈。我追不上小愛，回頭也看不見小愛…」





─已經，迷路了。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繪里在桌上畫了什麼…」
田中攬著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麗奈知道，繪里無意識地一直重複畫著…」


─高橋學姊的側臉。





「麗奈也知道繪里一直看著的，是高橋學姊的背影。」





一直不願醒來，是害怕接受事實。
她害怕面對高橋已經永遠離開她的這個事實。

所以把自己困在夢裡，當活在沒有高橋的世界時，就催眠自己這只是一個夢。
馬上就，會醒來。
一醒來，又能看到高橋溫柔地望著她，露出寵溺的笑。





『繪里是大~笨~~蛋~~~』

用甜甜的嗓音，帶著些微的福井腔，笑鬧著。
然後告訴她，

『我喜歡繪里。』










「高橋愛妳是笨蛋妳是笨蛋！」















用盡全身力氣大吼，
她彷彿還看見高橋笑著反駁她。

『繪里才是笨蛋！』














「妳這個笨蛋…笨蛋…」



























她看到了，紅似火的曼珠沙華，在彼岸盛開。
她看到高橋的身影，在花海中，還像那年一樣，微微側過頭來看著她，恬靜的笑顏。



『如果繪里看到曼珠沙華，我就在彼岸，帶著和繪里的回憶。』





她看見高橋白皙的臉龐上掛著淚，順著臉頰輕輕落下，落在盛開的曼珠沙華上。
豔紅的花朵，在淚珠落下碎開的同時，化成了蝶，展翅，飛舞，從彼岸，飛來。










當她再次睜開眼，腦海中畫布上的彼岸花，已經化成了蝶。















翩翩飛舞，停在，田中的肩上。














她掙扎地伸出手，將田中擁進懷裡，用彷彿要將彼此嵌進身體裡的力道。





「繪里…」





她知道，她真的確定，抱著的人是，田中麗奈。














眼前的黑白世界，她看到蝶，在高橋的淚消失時，停在田中的肩上。
她閉上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到了。

看不到盛開的曼珠沙華，
看不到鮮紅的火照之路。






─只剩下那雙眼，沒有受到世俗污染，無懼的清澈眼眸。










那是田中。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欲無求，是個忘記一切悲苦的極樂世界，而有種花，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生於弱水彼岸，無莖無葉，絢爛緋紅。

佛說：那是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