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06 15:55:29鄭政煌

世界非世界-黯然幽微的寂靜 鄭政煌當代水墨作品

世界非世界系列  水墨木刻木板  150×42.5㎝   2016


生活


雖然這幾年鄭政煌歷經了生活上的諸多困頓,使其創作時間被壓縮,但創作所該下的心思卻一點也沒少,用了二年多的時間慢慢的雕琢出《世界非世界》的系列作品。面對他的作品時,總是那樣絕然獨立的吸引著我們的目光,他的不同不單是外在形式的差異性,更多是源自內在心理的獨特性所致,其氣質自然流露而溢滿畫中,這是堅持藝術的不可取代性,所呈現的獨特視覺形式,故和一般意義上的水墨畫大異其趣。做為一個思考型的藝術家,鄭政煌從形式語言的建構中,逐漸發展出自己的思想體系。而其中以“水墨異質的介入”和“水墨語言的當代精神轉換”,最具有對水墨本質重構的探索,讓他的水墨創作在當代的表現上,有了新的可能性與探討空間。

 

藝術的創作論

思想根源

佛法對於自我存在的論述,認為人一共有眼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八個心識的感知功能,配合色、受、想、行、識五種感覺狀態的蘊集,來感知自我的存在及構成對世界的認知。我們對於現實世界存在的理解,是經由感覺神經傳導後所產生的再製訊息,顯像在大腦中而被我們的感知系統所感知,並以此來確認我們的世界,與自我感覺良好的存在感。但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接觸過外在的世界,我們心識向來只是接觸到大腦內的內相分影像,人只活在自己的心識感官之中,虛幻的誤認意識""是真實的存在。然在虛幻的意識外還存在一個真實的阿賴耶識如來藏,一切世界皆由此阿賴耶識變現而生。現實既然虛幻不實,如何以虛幻的世界來標記真實,如何從中覓得一個真實的理體,故需要不同觀照世界的方式,來對自我做更深入的理解,這是佛法的核心思想,世界的構成也由此展開。故我們可以經由金剛經的句子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為切入點,由此來認識鄭政煌其創作的方向及意涵。

 

 水墨異質的介入 

水墨中版畫異質媒材的介入,這是藝術家基於自身創作經驗的自覺,而材質的運用必須符合創作思想的必然性,如此在材質上的運用才能適切。對於水墨異質材質的介入和運用,作者將版畫木刻板的經驗介入水墨畫之中,讓筆墨、木紋及刻痕三者相互介入,在相互融攝與磨合間產生了獨特的視覺效果,讓原本以紙張為底材的水墨畫,從傳統的空間脈絡中抽離,並對新的空間觀點產生催化的作用,這更深化了水墨空間場域的研究。傳統水印木刻與水墨本來就有很大的關聯性,這在傳統的版畫裏,如楊柳青版畫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故之間差異性及擴張性,就被合理化的融合運用,因此畫面中墨、木板及刻痕的出現,總是出人意料卻又顯現情理之中的和諧。

 

 

心識空間

異質材料的介入,產生二元與三元空間的衝突性,讓我們對畫面起了一種衝突性的美感及關注度。看到畫面中傳統水墨留白的部分,被細密的小圓刀的刻痕所替換,平面的木板經由雕刻所形成的凹凸效果,讓外部空間具有光一樣的閃耀效果,使得空間的表現層次更加豐富真實,讓單純的水墨空間有了更為真實的空間層次。由"滿"取代""的意象,然這也意味著空間的替換,由空靈想像空間轉換成物質空間,藝術家似乎有意要將時空拉回到一個物質的世界,然這些空間面積隨著後面作品的表現,卻越來越少且變得不重要,逐漸又將我們過渡到另一個未知的心識空間,畫中將物質與心識空間並置,讓觀者順著畫意能往內觀察認識自己,且暗示我們正處在一個將虛幻當成真實的狀態中,也像在說明物質似乎不是最重要的。由刻痕到水墨繪畫空間過渡中,所營造出層層疊疊虛幻的非現實空間,如迷宮一般使我們置身於迷霧之中,而多重移動視點讓我們在搜尋畫面時,更產生了對現實的疑惑感。當由外窺視的大眼球與觀者的眼睛對望時,到底是何者為真的虛妄性油然而生,使我們不斷的在觀察內在心識活動,如此自然會對自我(意識)存在的真實性產生質疑。而這懷疑逐漸在我們看畫的過程中擴大,使我們從現實空間轉入心識空間的變化的討論,更能營造對空間無限的想像,且畫面中所呈現出文化的底蘊,能展現出了藝術家開放和寬廣的文化視野,讓水墨的探討有了最大包容性和可能性,藉此試圖發展出與之相對應的語言系統,這從畫面中的安排很容易就能感受到的意趣。作品中將二度平面與三度空間同時並置,及外在的現實世界與自我內在覺觀空間的轉換,營造了一個空間與時間創造性的模糊,這可被認為在水墨上完成從傳統到當代的文化、空間轉型的論述,呈現了新式水墨內在精神、心理的形式轉換。而異質材質相互介入,更體現出傳統中某些精神文本的傳遞,使其能順利過渡到當代水墨意義的背景之中,這視覺語言的邏輯轉換企圖,都能讓我們看到藝術家的心思和用意。

 

  

 世界非世界系列  水墨木刻木板  37×151㎝   2016


二、水墨語言的當代精神轉換

 當代介入

傳統水墨的形式語境,在當代的環境中逐漸失去詮釋的能力,這是鄭政煌很早就意識到的問題,故其致力水墨的當代文化語境的重建,企圖以特定符號為媒介,努力拓展水墨藝術在當代藝術上的負載能力,最終實現水墨藝術的當代性之轉化。水墨融入當代社會適應新環境,這是水墨革新必然的過程,只是要如何如介入及以什麼形式介入,那麼水墨自然也該反應當代人的審美觀,藉此進入一個公眾的美學範疇,故水墨在當代的視野中應以何種姿態出現,它不僅要有傳統的繼承,更要有多元性和創造性的體現,這考驗著藝術家對當代資訊掌握的敏感度及精神深度。故我們可以從 “筆墨”“精神底蘊的重構”“繪畫圖像的詮釋”這幾個特點,來了解藝術家如何以當代態度的介入,對水墨語言的當代精神轉換的詮釋。

 

筆墨

筆墨的存在不是孤立的,它有自己的語境和上下文本關係,乃是映現時代氛圍及相應的文化思維筆墨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符號象徵。而筆墨作為傳遞繪畫內涵的媒介,必然會因環境的改變而有重新討論的空間,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才能對筆墨有真正的理解與把握。水墨畫境的顯現不單只從筆墨中呈現,固然筆墨能反映著創作者的內在精神,但仍須與其他繪畫語言一起搭配,才能將其意境充分的表達出來,絕非只有筆墨能單獨存在即能辦到,故從此意而言,要達到相同的目的,就不一定單在筆墨上用功。藝術家顯然放棄了單純對傳統筆墨的繼承,選擇跳過傳統筆墨來銜接水墨精神的傳承,其認定的事實是,藉由其他的繪畫語言來補足對筆墨的不足,來完成水墨精神的繼承與革新,或許如此也更能看出,在現代環境下水墨圍於筆墨的局限,透過其他方式發展水墨的另一可能。而其作品無論在念、技巧、表現上,都脫離了傳統的筆墨意趣,固然仍以小楷的中鋒勾勒線條,但已非是傳統對筆墨線條的概念,而是單純描繪物體的輪廓線。墨色則是以小筆壓扁沾著乾墨擦刷出物體的體量感,較類似素描的處理方式來表現色調,在墨色上也不是傳統對皴法的要求。顯而易見的是筆墨的作用在其作品已居於次要的地位,取而代之是造型材質、時間、空間的展現,故在局部背景上雕刻凹凸來加強空間的差異性,及許多的留白處及色面,讓木頭的紋理自然在畫面中的出現,而黑白的墨色及偏黃的木色質地,構成作品整體的色彩基調,顯現出渾厚、潤澤、蒼茫的映象,讓材質的特質增強畫面的可讀性。更以新的視覺意象使得畫面中,保有傳統的精神與意境,卻在古意中有了當代的視覺風貌,在虛幻超現實的空間及時間流變,營造出一種內在心識的空間層次感,增強了水墨繪畫性語言的可信度。利用材質及繪畫語言讓水墨有了新的活水,讓非筆墨的“水墨藝術”,也能呈現傳統水墨“語言”背後的深層精神意蘊,這讓水墨的欣賞有了另有一番滋味

 

 

精神底蘊的重構

每一種不同的藝術類型,都有它自己的內在精神意涵,而失去自己的精神內涵,就注定失去自己的畫種的靈魂,這是許多的當代水墨作品都忽視的問題。以西方繪畫的標準努力經營具視覺衝擊性的作品,一味要求圖像的奇特,而弱化了水墨畫背後意蘊細微品味的特點,故在其他畫種前就顯得薄弱。水墨如果不存在其特有的精神特質,那根本不需要使用水墨來表現,水墨固然需要革新,但不意味著要放棄精微品性的追求,把水墨畫變成粗率簡單、浮薄、誇張、俗豔的樣貌,水墨畫處於現代的革新轉型,難道不再需要這種精神精微的表現形式嗎?

 

 世界非世界系列  水墨木刻木板  51.5×148㎝   2017

水墨精神價值

傳統中國精神多與「空」「無」的思想有關,是很早就意識到物質的虛妄性,而捨棄了物質變異的不確定性及虛妄性的深究,認為意識精神的存在更勝物質,並在學習禪坐中,體會精神意志的昇華境界,而神識出離肉體到其他空間神游的觀念充斥在許多人的觀念裡,這樣的觀點也充斥在傳統水墨的作品中。鄭政煌也是依循著傳統水墨的思路,但其見解及表現上卻另闢蹊徑,其創作最終還是回到對人存在的討論,而這思想的基礎是建構在佛法唯識的理論上,如果用西方的語詞來詮釋,可用存在的狀態來說明東方的精神思想。而中國文化對存在的討論,並非只有理論上抽象的思辯,更多是在修行過程中自身實證體悟的結果,經由修行進到意識禪定境界的層次,來看待自身存在的真實性,而對修行層次的不同體會,反映在作品上的氣質也就有許多的差異。

 

 

傳承

傳統和當代對鄭政煌而言,不是相互對立而逕渭分明,在水墨讀圖的過程中潛移默化成為一種創作的基底,水墨的精神在無形中對我產生影響,而心境的覺受是經由生活與學習中被複製下來,並隨著創作的過程慢慢溢滿畫面,讓我的作品形成一種特殊的墨韻,而這特殊的氣質與傳統之間確實建立起緊密的關係,這不單是視覺形式上的繼承創新,更是精神上的流動與顯現也是一種自我內在追求的審美精神。藝術家似乎特別在意藝術創作中的形式智慧,其並不直接呈現現象界的表象皮層,希望能展現出事物背後的隱晦內涵,由於過於隱蔽常常就需要轉喻,才能使人藉由轉喻來理解事物背後的內涵,從霧裡看花中撇見真實的身影,將看似熟悉的符號進行空間與時間的置換,而將某些符號在不動聲色中,由現實轉換成特定的精神意義。

 

水墨精神的詮釋

藝術家善於利用水墨的單純和純淨,巧妙將其融入自我的創作思維之中,而從《世界非世界》的系列中可看到,木板偏黃的色調有了古畫的血色及意象,畫中山水般的世界與傳統的形式有著顯著的差異,遠看與近看有著不同的想像空間。而堅硬的山體岩石處理得像似蠕動的生物,岩石變成有機體的生命,彷彿在畫面中緩慢的擴張呼吸,使得觀者的呼吸也隨之趨緩,意識在慢慢的擴張中,從肉體的禁錮裏遁進到靈識的作中,在安詳的狀態進入一個奇異的世界,人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切生物,更可以是一隻貓。循著畫家刻意安排的構圖及視覺動線,像在觀賞電影一般,隨著鏡頭的移動,使得觀者在畫面中穿梭遊走,有了心境上的變化,而在多重視點的游移跳躍,人從現實中跳脫而遁入一個太虛幻境之中。意識在一個個的岩洞水潭之中穿梭,不斷的在尋覓著,在濃烈的探幽尋密的氣氛中,內觀自己的各種心境細微變化,來確認自身存在的關係。而相似的山巒巖洞也變得更多且繁雜,有著一種循環重複無盡追尋的意象,雖然畫面依舊靜逸卻更為繁複,讓這單純寧靜的畫境中,多了一種不安的氛圍纏繞其中。山水景物不再是現實情境的表現,將自然山水奇景和內在的情境彼此交融,來轉喻表達內在的精神狀態,同時也呈現出宇宙秩序與直觀的並置,反應了精神層面上的特殊性。而類山水的意象傳達出某種精神性的氛圍,一種奇特的內在心理特質充溢畫面,這是一種不斷自我觀行的過程,所產生的精神狀態,特別的是將某種禪修的經驗以圖像方式呈現,是藝術家深入內心世界的寫照。在當代的環境中對於人性至善至美的追求,固然是一個很難達到的理想,但不媚俗、虛偽、貪婪、勢利等,總是體現著一種對人格崇高的基本要求,而傳統水墨的內在精神與此卻有一致的相合性,對於精神境界高度的追求,一直是傳統中國水墨的核心,這種追求始終不失人性的溫度與靈光。如何在當代保有這樣的心境而將之表現在作品上,這是藝術家一直在努力思考的方向,而政煌的創作也在這樣的基調有了新的意象。

 

繪畫圖像的詮釋

鄭政煌的作品總是在嚴肅之中帶有一絲的幽默,於是大眾文化元素開始出現在其作品中,如大眼睛單眼貓飛碟、飛機等圖像,毫無忌憚躍然畫面。在一個寂然肅靜的畫面中,大眾文化元素與水墨山水彼此衝撞般的偶遇,似乎暗喻對象物已產生了轉換與質變,而其創作的巧思恰恰經由轉喻與模糊化,來體現形式哲學的意涵,將看似熟悉的符號進行場景的置換,成了既陌生又奇特的熟悉情境,由此強調心識活動的精深奧妙,是藝術家對內心世界深入觀照的心得,如此“轉喻”就成為一種創作的媒介,就成為其特殊創作方式。

 

情境

《世界非世界》系列在許多以山水圖象為創作的作品中,總能吸取更多的目光,在傳統山水主題中加入了新意象與內涵,擺脫單純的自然摹仿與直觀。以大湖石的概念發展出許多洞穴式結構的山水,呈現蒼茫、拙樸、渾厚、荒率、奇異、怪誕的情境,本該廣闊的大山大水意象,由於開始對自我內在世界的細微的觀察,意識經由內觀而向內攝受,身體不斷縮小而意識卻逐漸擴大,恍然進入了一個迷宮般的地底世界,仔細一看原來已置身在一個巨大的地底世界,本該是狹小的洞穴,突然變成無限開闊的世界,行星山河大地似乎在地穴中展開。眼前的洞室中自有其天地,像似一洞一世界的感覺,彼此之間相互穿插卻又似毫無關係,其中複雜又有其一定的秩序,時而險峭峻奇時而荒率蒼莽,時而飄渺微茫時而黯然寂靜。經歷了萬古侵蝕的溶洞,山體岩石呈現光滑的質感,使人對於本該堅硬的岩石產生錯覺,恍惚變成如人體般的有機體岩石,在婉延扭曲的姿態中宛然有了生命。而畫中多是乾燥奇峻的山岩,不見樹木翁鬱植被的山體,只見少數枯木展延的姿態,而山泉瀑布河流在靜謐荒涼中增加了些微生機,這時出現喘急的溪流宣洩直下的瀑布、冰原冰山等景象,讓我們被這些奇異組合的景物所吸引,在心情上似乎有了特殊的期待。許多山徑洞穴好像有著奇特的景致,引領著人想要入內探詢駐足,而在自然的景色中,卻出現一些人為的山中小徑,在荒蕪人跡的山色中,格外的引人好奇,原來這些路徑早已有人經歷探索過,我們不過是依著前人的軌跡而行。我們隨著路徑而行,在進入後卻又像似走向死胡同中,感覺要碰壁絕望時,突然又感到前途一片光明,這讓我們進一步探索畫中所烘托出的神祕感時,一種異樣的心理氛圍正介入山水景物之間,心緒上起了奇特的化學反應,使我們在畫中流連忘返這時當我們抬頭往上望,突然發現一個大眼睛似乎在對我們偷窺,此時觀者心理突然為之驚訝,有著一種被窺視的荒繆感,究竟是自己在窺視自己,還是別人在窺視我們,然這卻觸動我們內心深處的疑情,這世界是如我們所見之實,還是另有蹊蹺。

而人的意象被單眼貓所取代,這在畫面中增添了一些幽默感,可說明生命的樣式雖有不同,但在本質上卻有相同的一致性,不斷在自我的覺受中獲得更多的滿足,來確定自我的存在。人·意識,肆意巡遊在荒亂中欲找尋一種秩序,努力的睜大眼睛觀察著內在心緒的各種細微變化,這也像是在質問我們,這個世界是我們所認知的世界嗎在不斷的反覆的詰問,確定自己所認知的,像是進行著禪思般的冥想觀行。飛機飛碟飛行器、單眼貓取代了傳統的仙人樣式,讓常在傳統靈山妙境中出現的仙風道骨的人物,改弦易轍在意境飄渺的山水畫境中出現,讓水墨的形式及哲思有了不同的呈現,讓時空在既定的框架中有了新的時代座標,這些新式圖樣雖然不大,卻在畫面中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使我們產生怪誕荒蕪的奇異幻想,而在這樣圖式的安排使得一切都變得合理,讓我們在欣賞的時候,在心情上總是帶有一股青春的氣息,這是在他的作品中常會出現的感覺與意象。

 

 世界非世界系列  水墨木刻木板  61×76㎝   2017


結語

鄭政煌的作品中無疑在當代的環境中,有他自己對山水獨特的詮釋,在當代的許多水墨作品之中,無疑是具有抓住眼睛的亮點,總能讓人耳目一新而又有熟悉的感覺,以自然萬物的法則邏輯呼應於人的心識整體的認識,這不僅表現個人的主觀認知,還表現出天、地、人合一的直觀經驗,這是另一種觀照世界的方式,並在當代呈現其獨一無二的形式,故水墨山水畫在此轉換了不同的時代意義,使得在藝術的表現上有了更大的開放度,也讓我們在欣賞他的作品有著極大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