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天空-孤雲穹蒼 談鄭政煌的創作觀
流浪者的天空-孤雲穹蒼
談鄭政煌的創作觀
文 黃振箴
藝術家的素描
個頭不高的鄭政煌,有著沈默寡言的傾向,多數時間都蟄伏在工作室裡潛心創作,對藝術見解有著獨到深刻闡述的他,從作品的誠懇中亦能窺見其長年投入藝術所花的心思縝密。問他因何創作,答曰:「有一種文化理想的使命感在他體內驅動,對於文化的傳承有著某種莫名之責任,心裡總是對自身文化有股割捨不掉的情感所致」。中國文化有其深邃廣大的一面,但相對的亦具有艱澀難懂、容易使人誤解的特質,這常讓人誤讀其意旨而走向世俗及教條化。不可諱言,水墨被形式化後,就逐漸被帶離了它原有意蘊深妙之處,僅在形式趣味的窠臼中打轉,而失去原有意旨的形式終將形成一具枯搞的死屍,尋求文化藝術中的原始意旨,也就成為鄭政煌創作的本源及著力處。
創作思想的源頭
第一眼見到「流浪者的天空-孤雲穹蒼」系列的作品時,在同樣以水墨為創作材質的作品中,似乎更能散發出一種劇場性及故事性的氛圍,似乎理所當然的覺得,欣賞作品時該由其自身故事的內容理解下手,但深入思維後卻發現這樣的欣賞將離題甚遠。這是因為鄭政煌的作品乍看之下,頗具寓言性且容易理解,但這樣只能落入表象的敘事性解讀,以圖像詮釋的說明是來理解,我想將會永遠見不到其想要呈現的意念及其深邃的內容。所以要真正理解其作品意圖,就應從他的藝術觀點著手,才能品味到他作品的真實意趣。他的創作觀點是依附佛教的思維體系,所以要解讀他的創作思想,就必須先瞭解其思想架構的源由,對佛教有些簡單概括的認識,才能瞭解其藝術語言的精神內涵所在。
他的創作思想皆有脈絡可尋,從他早期的作品到現在的作品連貫起來閱讀,就更能體會其思想的核心與架構。也是從佛教思想,提煉出一個架構為他創作內涵的基底,即“色-無常-緣-空-識”建立起他的藝術脈絡。禪宗是以定力的培養進入細微觀察之狀態,而透視“本識”的存在現象,來做為敲開真理大門的敲門磚。色是物質的總名,一般認為物質是存在的實質徵候,但佛教的觀點卻並不如此認為,這從物質變異的無常性觀察可以嗅到否定物質實有之意味,而物質的聚合需依賴緣的成熟與否而產生變異,在這過程細微的觀照之下,能體察出物質事物的無常性及空相特質,由此認識物質之聚散變化,必有一個本體識來推動運作,而無有細微錯置的因果。而推究到意識本源的過程,然此本源終歸一識,即阿賴耶識亦名真如本體。而「流浪者的天空-孤雲穹蒼」就圍繞在這樣氛圍展開創作,這也是佛陀說法的核心思想,如果離開如來藏思想來說佛法,其認知將與外道說法無異。鄭政煌的作品則是表現佛陀誕生及經歷悟道的過程,似乎想要傳達佛陀對認識本體此一境界的狀態,而這當下詫然安適的覺受,也是藝術家創作的主要源頭。我們由此思想脈絡來閱讀鄭政煌的作品,才能清楚他的重要性及藝術內涵。
孤雲穹蒼
一直以來鄭政煌就有想要以佛陀一生的行儀作為創作內涵的想法,只是無法擺脫舊有佛陀形象的鉗制,還有也很難超越傳統既定佛陀形象的典範,如果撇開從宗教上對佛陀的意義,是否還有另一條路可走,這是一直埋藏在藝術家心底的契機,終於在時機成熟時得以踐履這一系列醞釀已久的創作構想。
故藉由佛陀一生做有系統的編排創作,不想從說教式或敘說故事的方位來創作,但要擺脫說故事與圖解說明性的創作,回到最初的感動與感覺上,故在每一件作品中不再單純依內容來創作,而是依照對該事物的感受作心境的體悟來描繪,希望除了提拱視覺的閱讀強度外,還能提供觀者心靈思維的拼圖,並能自我探尋內在深度的可能性。
流浪
其實一般人對佛陀的故事,如出生降生人間,遊歷四個城門,見到生、老、病、死、苦,而有了出家修道的決心,及六年苦行中一日一麻一麥的苦行,將身體搞到枯槁不堪,後來受牧羊女乳糜供養後恢復精神而放棄苦行,而至菩提樹下證悟見道,乃至涅盤前的拈花微笑而傳下教外別傳的禪宗法門。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佛教故事,似乎對其內容有了既定的印象,而這些事跡在鄭政煌的詮釋下卻有了另一番風貌。
芥子納須彌
我們在仔細閱讀下,不難發現〈初生-七步生蓮〉、〈影塵微光〉、〈三轉法輪〉、〈如來藏〉、〈拈花微笑〉等作品,能以類山水畫的概念涵蓋之,是以類似山水的奇異意象,所呈現出大宇宙的氣勢磅礡,一種空靈的氣韻傳達了對東方思想的意趣,再現了內在悟性的心靈風景。雖然是複雜而細密的描繪,卻顯得灑脫純淨而有大氣,在蘊鬱沉重中而顯得飄然寂靜,適當的詮釋具象世界所呈現抽象的精神狀態。在畫面中畫家運用了有趣的方式,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深邃的時光隧道中,讓我們產生一種新奇又難以不難從他的作品中嗅出具宗教思想的語詞,進而勾連出神秘幽微的心裡情愫,隱然而微的感染著觀者的心,這是畫家宇宙意識的醒覺,一種對宇宙無限的意識之探求,而其內在精神的追求是屬於唐宋時期,可見於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張若虛的千江有水千江月的磅礡景象。這樣的創作雖然銜接了傳統山水的奇與玄,卻難能可貴的跳脫舊有的視覺樣式,而讓人有了對水墨山水有了另一番滋味。
循環。變異
而在〈出四門-生老病死〉、〈有身為苦〉、〈輪迴〉、〈人間〉等作品,似乎藝術家又將視野拉回人間,來討論人世間的問題。在人世間穿梭忙碌的芸芸眾生,多少人是在盲逐一些自己也看不清楚的事物,總將過多的「想要」當成自己的「需要」來追求。我們可以見到以螺旋循環的重複意象,象徵苦難的事件總是循環不已的發生,其中繁複細緻的人物也象徵世間複雜多變的事物,這能讓觀者產生自我心緒的投射。〈六年苦行-非想非非想處天〉、〈降魔-除覺觀攀緣心〉、〈悟道-菩提樹下夜睹明星〉則是從人間凡塵的角度,來看待人面對修行所產生的境界,如何在面對修行的歧路上回到正軌。在〈六年苦行-非想非非想處天〉中,以超現實的表現手法來呈現意識空無的境界,雖然境界甚高卻是歧路,雖然意識滅除了卻還是在三界之中,並未得到真正的解脫聖果。〈悟道-菩提樹下夜睹明星〉,則又呈現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與狀態,視野突然豁然開朗而更具視覺的深度感,從渺小的個人突然被放大到整個宇宙,這不是物質擴張而是精神思想的蔓延,在畫面中有著一層一層往外擴散的能量,這是畫家在視覺上刻意的安排,讓觀者的心境也隨著視覺的變化而放大。
苦苦
在〈尋與惑〉、〈苦集-戰爭〉等作品中,則是以類似傳統長卷式方式呈現,在長軸的畫面中有著許多的小人在活動,隨著這些小人肢體的變化,視覺上一幕接著一幕的變化著,讓人產生了極強烈的時間變化感,隨著時間的變化讓空間更顯壓縮,畫面有著不安的氛圍懸宕,似乎瀰漫著濃厚的慌張與恐懼感,觀者的心情似乎也跟著沉重而不安,這也意味著在苦的境界中似乎更能升起求道的決心。
「新的時代需要新的材質與思維來烙印」
認識的藝術家中,少有藝術家像鄭政煌一樣具有如此強烈的創造力,每一個時期都能呈現極然不同的風貌,使用的媒材雖然是我們所熟悉的,但在他精心巧思的運用下,總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表現出深刻感人的一面。
而「流浪者的天空-孤雲穹蒼」系列創作其材質的使用也具有此一特點。藝術家捨棄了傳統紙張的使用,改以將水墨畫在木板上,用焦墨慢慢一層一層細心的擦染出一片世界,而木頭溫潤而帶有光芒的質感,使著畫面中顯現木紋與水墨交融的痕跡,將物象的執情轉化成心緒的投射,往往能引領觀者進入生命中特殊情境的思索。或者背景搭配木刻刀痕的效果,將兩種常見的效果鎔鑄在一個畫面,增添了一個畫面的立體效果及真實的空間感,細密繁複的刻痕使得平面的現實空間與刀痕凹凸空間,產生了一個虛與實的辯證,這裡我們見到他對存在的不同詮釋,兩個處理不同的空間形式,增加了我們對空間及媒材另一可能的探討性。像是說明意識與阿賴耶識兩種不同識見的區隔,顯現出兩者雖不同,但卻同時並存和合之運作的關係。
鄭政煌對媒材的運用一直有他個人強烈風格,也有他獨到嫻熟之處,是以東方精神為其創作底蘊,其媒材試圖回歸東方水墨精神之重新詮釋,企圖將高濃度的東方水墨精神融入他的藝術創作中,捨棄單純傳統筆墨的趣味,故不見筆墨皴法的老練,他的水墨技法也與傳統皴法並無太多關連,生澀的線條墨色似乎對筆墨提出某種質疑,藝術應回歸背後精神的擴展,而非一味的追求筆墨的純熟,重新審視筆墨與媒材對話的可能性,但卻不礙東方精神在其中醞釀,這在較少材質試驗的水墨傳統上,也開啟了我們在水墨媒材使用上新的視野。
水墨形式的反動
米老鼠的形象是藝術家常用的符號,問他源由,他說自己並不特別喜歡米老鼠的造形,只是藉由一個多數人認識的造型,來擺脫許多人對藝術上的許多偏見,有趣低俗的事物也有其深邃思想的可能,以有趣的形式作為深邃思想的敲門磚。熟悉的圖像有助觀者達到最大的接受度,淺顯的符號在巧思的運用而融入一個宏大的文化意涵中,此時的流行符號也成為一個文化深度闡述者,不但增加作品的親和性也標記了一個新世代的時間片段,這裡我們見到使用淺薄的符號一樣能結構出深遠的作品。作品裡東西方語彙的混搭,呈現一種非傳統水墨視覺經驗,也非單純西式圖像挪用的水墨意向,但表現出更深寯的東方文化精髓的覺受,兩種文化的相互穿插交融,但卻不離自己的文化主體,擁有了自己形式話語權的自主性而不丟失。
如果回到單純的欣賞,我們可以從畫面中見到,在許多奇異荒蕪的山水中,出現許多小人的符號,這些人物似乎略有所思沈靜在某一時刻中,我們雖不明白畫中人物所見到是什麼,但畫面所形成的整體氛圍極為寧靜安適,細膩的筆觸和刻痕慢慢凝聚出安詳靜逸的能量,如果稍微多花一點時間停留在他的畫面中,視覺似乎會慢慢被導引到心靈深處,人會變得柔和而能沈靜下來,這時你會發現一股「靜」的能量的產生,似乎有跨過另一時空之可能,一種想超越現實的意識逐然產生,這時有了一種再往前探究生命實相的衝動,然而不實證本心的根源,一切追求終極的知識都將成為戲論,雖然我們仍在門外徘徊,卻也起了一窺堂奧的渴望,著實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畫面產生一股往內的吸引力,但卻在思維的過程心量往外擴張,這一吸一放的過程使得畫面張力不減反增,產生了一種靜默的視覺張力。也因藝術家使用媒材得當,才能使木頭產生特殊感覺,提供了在紙上所不能呈現的感受,這時我們才能明白繪畫底材選擇的重要性及思考性,這些不像水墨的水墨作品,反倒讓我們見到水墨革新的曙光。
結語
在鄭政煌的作品裡我整理了幾個特點,都是在雙重觀念的辯證下進行開來,他以水墨為創作媒材,但卻使用西方駕馭媒材的觀念;雖然使用西方的空間觀念及詮釋語言,但顯現的卻是東方精神底蘊,同時運用東西方的符號圖騰,卻醞釀出異質文化的和諧,形式的使用看似簡單,但實際卻異常複雜,然而顯現的氛圍又極為單純,這些元素交錯運用,使得作品的意涵變得豐富。這裡我們看到傳承與革新同時進行,這讓我們在觀賞他的作品時,能在不同時間有了不同的思維,這也是他作品在這世代可貴之處。而他的創作固然以佛教思想為架構,但在他的形式之中卻難以見到佛教形式的圖式呈現,但作品中卻瀰漫濃厚的宗教性氛圍,使人在欣賞時容易進入他的某種意蘊,一種傳統精神的意蘊卻依附在一個新時代的形式,使人不僅有一種視覺新意更蘊含了精神的興味,卻沒有一些宗教的教條與包袱,這是在此類型的作品中很難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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