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選擇

夜很深很靜，靜得連外頭的蟲鳴都不再鳴叫、鷓鴣也沒有啼哭，但月色卻明亮的讓人有種炫目的感覺。老實說，她不是很喜歡這樣的月色，太潔淨的月光直直地探著她的人，讓她心中的陰影無所遁形，她是知道的，那是她心中永遠的無法抹滅的一道傷痕。

昏暗的斗室，微弱的燭光將人影清楚地印在窗紙上，是兩名女子。
「小傢伙會睡多久？」西華一邊纏著自己右手腕的繃帶，一面問道
「我先前下的入夢咒…大概還要再一個時辰吧？」子心則是很辛苦的抹塗著跌打藥酒，「不能唸個什麼 “風沙甘霖術”來用用嗎？」雖說對她們倆個而言，這個希冀是渺茫了點，但她多少是抱著點希望的
「去你的 “風沙甘霖” ，吃草吧你！」西華塞了一根地捻根到子心的嘴裡，「接下來妳打算怎麼辦呢？」
「唔唔嗯嗯…」好不容易，子心把藥草給嚥了下肚，又低呼了一聲，「不知道…啊呀呀…輕點啊！疼的哩…」子心哼哼唉唉的，眉頭蹙得可緊了
「還知道疼啊？」西華抓緊著子心的手腕，硬是不讓她縮回，挖苦地一邊上藥一邊嘮叨道：「看妳當時倒是很投入的嘛！」看著子心手指上關節處的瘀血和傷口，西華不禁搖頭嘆氣，如果當時她沒有出手阻止的話，真不知道這女孩是想和那群人同歸於盡，還是認為自己真有辦法赤手空拳的打死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無視身上的痛楚、嘴裡的鮮血，撲向白虎幫的人，盲目地揮動拳頭，有如被刺傷的野獸憤怒的咆哮著，完全失去了以往慣有的冷靜。
「…我…」無話可說，子心挫敗的垂了首，「西華姐，妳就饒了我吧…」
「不是我饒不饒妳的問題」西華把子心的手細細地包紮好，將桌上的一個個藥瓶給栓好，便伸手戳了她的心口一下，「而是妳，自己要不要原諒自己」
子心怔了怔，苦笑道：「原諒？怎麼能？」
多年前，她因為過度的恐懼竟然丟下了自己的弟弟阿離，自己一個人逃出虎口，她忘不了啊！
忘不了自己在逃跑之際，還聽到阿離的呼聲，奮力的吶喊著：
『姐姐，快走啊！快走啊！』
忘不了，父親和母親像是發了狂似的，抱著阿離的遺體大聲痛哭，喊著弟弟的名字也喚著自己
忘不了當眾人發現阿離時，那小小的身體孤單的漂浮在冰冷的水面，鮮紅的血色在周身擴散了開來……
看著母親又望向父親，她想上前說些什麼，腿卻像是被綁了幾十斤的鉛，一動也不能動，喉中像是嚥了火，滾燙地說不話來，只能愣愣地佇立在人群之中，看著無法改變的事實。
忽地，母親突然抬起頭來，凌厲的目光和人群中的自己對上，嘴裡喊了些什麼而向她撲了過來。她的雙腳卻在這時候恢復了活動的能力，想都沒有想，本能地逃離了現場。
是的，她逃了，再度的逃了
哭聲、喧嚷聲、血色的落日、眼眶止也止不了的淚水，掩蓋了她的視聽，到底那時母親到底說了些什麼？面上的表情又是如何？她一樣也記不起
年幼的她只知道一件事，自己的家被自己親手毀去，她再也回不去了

「這是我錯，是我永遠彌補不了的罪啊……」不堪回首的往事，子心痛苦的埋首於雙臂間，她好痛恨那個年幼而無力，膽小又軟弱、沒有用處的自己

『子心，要照顧阿離知道嗎？』
『當然啊！我是姐姐啊！』

「那妳想如何？」西華起了身，走上前推開了窗，一陣冷風忽地闖了進來，不經意的案上的燭光給弄熄，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殺了自己嗎？」
月光冷冷的自窗外透了進來，越過了西華的身子延伸到子心的腳跟前，彷彿一個不可侵犯的神聖領域，讓子心不自覺的縮了腳。
「也許我是真想殺的，真是我自己…」居於黑暗向著潔光，子心像是剖白般的喃喃自語，裹著白布的雙手在眼前緊握又鬆開。

多少次在夢魘中倉皇徘徊，是追也是逃，眼前或是身後的人影，是恐懼亦憎恨，只是無論最後的結果，在身上還是身下的臉孔，她看到的總是自己……

「但這些年來，妳活著，不是嗎？」在逆光之下，西華清冷的語氣讓人猜不出她此刻的表情為何，「妳有沒有想過，妳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面對西華的質問子心沒有答腔，只是眼神茫然的看著西華身後的夜。
為什麼活著？是為了報仇？
不是，她很清楚。白虎幫只不過她是一個轉嫁的表象，殺死阿離的那些人很久以前就不在了，她是知道的。在多年前一次她意外得知白虎幫支派有人想窩裡反而混入其中，她親眼見到那些人被所謂自己的弟兄們砍得七零八落，她對自己當時反應感到意外，她以為自己會衝上前去搶先一步手刃仇人，她以為在自己看到那群可憎的傢伙互相殘殺時會大聲叫好……
沒有…什麼也沒有，她只是冷冷的待在高處，靜靜的看著一切的發展，而後起了天火之訣，焚了一切。
也許，答案已經隨著那場大火，燃燒殆盡了也說不定……
「我不知道，也許早在那場火海裡，我就該和答案去了…」忽地，子心低低的笑了起來，面上的神情又換上了原來慣有的笑容，「這麼說來，我們好像就是在那次相識的，對吧？」
「呵呵…這麼久的事了，我可記不得了…」彷彿事先有套過招，西華也跟著呵呵地笑了起來，她看著子心，很自然的又搖搖頭，然後左手指頭一彈，星火像是流星自子心身旁掠過，霍地一聲，室內恢復了光亮，原本熄了火的蠟燭又再度被點燃。
對於西華突如其來的一招，子心似乎也習以為常，對於方才很刻意的流火也沒特別的反應，倒是被小小的低呼聲給吸引了注意力。
是那個小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大概是看到了方才的流火吧？驚訝的表情寫在蒼白的臉上，看著燭火又看著西華。
「啊呀呀…我好像嚇著人家了…」西華走近了小男孩，溫和的笑了笑，將左掌攤在小男孩面前，柔聲道：「剛剛的火嚇到你了嗎？」
小男孩點點頭頭又搖搖頭，好奇的看著西華的指頭，卻又發現到子心異樣的視線，有些害怕的問道：「那個姐姐…她怎麼了？」
西華回頭，子心像是陷入過去的一某個場景，傻傻的看著他們兩個。
「嘿！妳嚇著人家了知不知道啊？」知道子心必是想起了過去的什麼事了，西華只得呼喝一聲，把她心神給喚回來。
「啊…我…」子心被西華這麼一叫，人才回了神，見到小男孩害怕的樣子，有些慌張道：「對、對不起，我好像嚇到你了」
「唔嗯…」小男孩點點頭，卻又不自覺的挨向身旁的西華。
子心見狀，上前一步，探手想安撫他，「…你…唔！」
不料，小男孩居然嚇得揮開子心的手，碰觸到她指節上的傷，引得子心低呼了一聲。「……」吁了氣，她知道自己是嚇到了人家，只得對西華說：「西華姐，我累了…小傢伙就拜託妳了」說罷，就自己旋身離開了臥室。
「…嗯…」
「…姐姐…」小男孩不明白為何，只是隱約的覺得自己做錯了些什麼，而感到不安。
「沒事的」西華搖搖頭，和善的對小男孩說：「再睡會兒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我會在這裡陪著你的」
「…好…」

出了西華的房門，子心雙手撐著迴廊旁的低欄，抬頭望著夜幕，無星，她不自覺的蹙眉喃道：「嘖！這頭看不到月，卻也亮得惱人…」
今夜，不知是無眠夜？或是夢魘再臨？
苦笑掛在嘴角，遊人無語問滄桑


翌日，西華領著小男孩兩人雙雙來到飯廳，見到子心一個人坐在角落的位置，伏在桌上無聊的玩著花生米。西華見狀，不禁搖頭嘆氣，原本每每都是日上三竿才會醒的人，今個兒居然早了，想必又是昨晚沒睡好了。
「小二，兩碗稀飯、三碟小菜」西華拉了兩張椅子和子心同桌，「怎麼，又一夜無眠？」
「好的客倌！」
「休提了，自作自受的老毛病，沒救了，我想」子心揉揉太陽穴，疲倦的對西華說道：「借點柴胡乾葛草來用用吧！」
西華笑了笑，從懷裡取出一枚小藥包，推到子心面前，說道：「柴胡乾葛草沒了，姜黃粉湊合著點吧！」
「嘖！」子心似乎很不喜歡姜黃粉，卻還是勉為其難將藥粉給服了下去，「嗚！」藥才入口，一股辛辣的味兒直竄腦門，嗆得她眼淚直流，連忙喝水，「這粉真是要命啊…」
「呵…良藥苦口嘛~」西華將剛上桌的饅頭遞了一個給身旁的小男孩，自己則端起了白粥啖了一口，接著昨個兒的話題：「接下來，妳準備怎麼打算？」
「這個嘛…」子心瞧了瞧啃著饅頭卻又不時偷偷打量著自己的小傢伙，轉頭對西華說道：「反正我在這個地方待的也夠久了，該去別的地方晃盪晃盪，至於這個…什麼來著…」子心這時才突然想到，她們倆連這小傢伙的名字都不知道，「對了，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兒？」
「我…我叫阿齊」
「阿齊…是嗎？」子心又問道：「知道自己家在哪嗎？」
「我…可以回家嗎？」阿齊睜大了雙眼，有些不敢置信的問
「當然可以」子心不禁感到有些好笑，難道他認為她們想對他做什麼？賣了嗎？「用完早膳後，我和這個姐姐一起帶你回家，好不好？」
「嗯」似乎是終於寬心了，阿齊終於露出了子心所見的第一個笑容，「謝謝妳們，大姐姐」
見此，子心和西華兩人不禁相視而笑，也許她活著…是為了看見這個吧？既懷念又熟悉的笑容…宛如冬日…

「子心、阿齊，你們倆先等著，我先進藥房補些貨，馬上就好」
用過早膳，子心退了房，既然都決定要離開這個城鎮了，也理所當然的要做點準備，西華也上藥鋪子補充她那已經乾癟的藥袋子
「替我買些鹿茸膏和柴胡乾葛草」子心從懷裡拋出一錠銀，拋向西華。
「知道啦！」頭連回都沒回，西華俐落的接住銀兩，晃晃手，進了鋪子
「…那個…」阿齊拉了拉子心的衣擺，「…姐姐…」
「怎麼啦？」子心蹲下來笑道：「等西華姐姐買完東西，我們就可以帶你回家了」
「不是的」阿齊用力的搖搖頭，表示他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
「手還…痛嗎？」阿齊小心翼翼的覆上子心裹著傷布的雙手，「昨天…很對不起…」
「……」子心怔了好一會，而後，一抹暖笑扯了開來，「不會了，別放在心上」子心伸手順了順阿齊前額的髮絲，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頰，然後起了身，「好啦~我們也該進去看看，西華姐姐東西是買好了沒，嗯？」子心再度對阿齊伸出了她的手。
「好！」
這次，阿齊伸手，握住了子心的手，輕輕的。

城外的郊道，三人步行著，阿齊走在前頭領路，很興奮，直說馬上就要到家了，子心和西華在後頭跟著。
「西華姐」
「嗯？」
「等送阿齊回家後，妳有什麼打算」
「我嘛…繼續找人囉？」西華玩著自己頭巾，淡笑道：「本來這次只是順道來看看妳，沒想到會遇到這檔事」
「自從認識妳到現在，就一直聽妳說在找那個人，妳到底找了多久了？」
「多久啊…這種事我也不記得了」
「那…」
「姐姐！姐姐！」
兩人的話題被興沖沖的阿齊給打斷，阿齊拉著子心的手，指著不遠處的小屋，直嚷著：「妳們看，我家就在前面！」
「…那，你快進去啊！」子心輕輕的拉開男孩的手，「你娘一定很掛念你」
「姐姐們也一起啊！」很想讓自己娘親見見這兩位救他的姐姐，阿齊再度拉住子心的手。
「你先去，我們…隨後就跟上」
「好，快來喔！」阿齊不疑有他，放開了手，頭也不回的直奔家門。

「娘！娘！我回來了！」
「阿齊？真的是你？」
「娘！」
「太好了！你還活著！太好了…」
「娘，是兩個姐姐帶我回來的，是她們救我的喔！」
「可是，外頭沒有人啊…」
「咦？」
「孩子…」
「姐姐？姐姐------」

離男孩家十里的步道上，西華和子心沒有停下腳步的疾行著。
「這樣好嗎？」西華問道
「沒什麼不好的，妳又不是不知道我不適合那種場合和氣氛」子心僵著臉回道
「好了！好了！停下來！停下來！」西華上前繞到子心面前，硬是將她擋了下來，「妳是怕，怕見到人家母子重逢，妳會想起妳逃避的東西，是不？明明是有家卻不敢回去的人！」
「不要說了！」子心捂著雙耳，失聲喊道：「我毀了一切，怎能回去！」她明白的，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她犯下的錯是她一輩子無法彌補的！
「人生是不可能重來，我當然知道」西華面著子心劃了一個法陣，同子心等高的法陣浮在子心面前。
像是在門之外，子心見到了一對老夫婦在花籬旁

「花苞又落了，老頭子」老婦對著爬滿整張籬笆牽牛花細心的澆水，感嘆的說道：「種了十來個隆冬，她每天孕著滿滿的花苞，就是不開花」
「至少她還在…不是嗎？」老翁拾起了落在泥上的花苞，像是在等候著什麼，喃喃道：「總有一天會開花的…」

「啊…」視界朦朧一片，他們…他們是…她知道的…她是知道的…
「但是，妳可以再次選擇，逃避…還是面對…」西華走到子心的身旁，柔聲說道：「他們已經永遠失去了唯一的兒子，難道妳要讓他們唯一的女兒也永遠失去嗎？」
「…我…」
「他們在等，一直在等」

…莫離…莫離…
…莫棄莫離…

那是一個很舒爽的清晨，帶著有點涼意的風，老人家提著木捅如往常相偕一般要去為花朵澆水。
「老頭子，怎麼啦？杵在門口」老婦攜著水瓢，也要出門，卻見丈夫獃在門口，望著外頭傻愣著。疑惑間，也隨著視線向外頭探去
「…這是…」水瓢啪嗒一聲落地，沒人理會。

陌生卻又熟悉的人影佇立在籬門前，纏繞在四周竹籬的牽牛花，綻放著淡淡的粉，一朵一朵綻放著。

「爹、娘，我回來了…」

人生不能重來，但妳可以再次選擇，逃避還是面對。


(完)

後記：
這篇文章是友人Phoenixaurora(簡稱PA) ，寫給我一篇叫 “離” 的文的後續，對 “離”這個故事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利用以下的網址去看看：

http://home.pchome.com.tw/mysite/phoenixaurora/liter/leave/leave.htm

當初PA看完我先前的作品<莫問赤子心>的時候，曾告訴我，有機會想用 “莫子心” 這個角色寫個故事來看看，我很高興(深刻點是 “爽到了”)，也就欣然接受了，千呼萬喚之下，終於盼到文了，看完之後，除了讚嘆PA的好文筆，當然也萌起寫後續之意，(這是一定要的啦~我因為本篇做了惡夢，明明人就不是我殺的…XD)也算是謝謝PA了啦~
至於，為什麼 “莫子心” 遇到的都是小男孩，那只有上天知道啦~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