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26 21:26:38寂然

小玩意



“我們真的要結婚嗎?”

“女孩子三十歲之前就要生孩子,過了二十五歲,她的容顏,她的子宮,她身體的其他功能,都會開始退化,那樣對下一代不好。”

有一種女孩子,是按周詳的計劃跟男朋友交往的,永遠會為伴侶設定目標,永遠會把重大的責任和負擔推給男人,永遠理性,永遠有她們無可批駁的道理。

在她們的世界裡,不能出軌,不能出錯,不能不依她的旨意而行。

她們覺得自己是偉大的,不停提出好建議,不會介意男方沒有本事,永遠給他最多的鼓勵和最大的支持。

事情總是由很多的慾望與比較開始。巧兒在文康生日那天,在他送她回家的路途上,幽幽地道:“其實,你有沒有計劃過結婚?我已經二十七歲了。”文康還未來得及答應,巧兒便搶着說:“有時候,我眞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之後便甩開文康的手,彷彿要逼他就範。

文康嘆了一口氣,這已經是他今年第三次面對這個問題,過去兩次他都表現猶豫,惹得巧兒生氣好幾天,今次他希望可以息事寧人,便把巧兒擁入懷裡,道:“旣然如此,妳就揀一個好日子吧!”

巧兒那套二十五歲後一定要結婚,三十歲之前一定要生孩子的理論,旣來自她媽媽的眞傳,也來自她一衆密友的實踐,旣然她的好姊妹都在二十五歲前後陸續結婚,二十七歲的巧兒是無法不擔憂的。但這樣一來,卻令文康感覺到眞實的愛情,跟想像中的浪漫相距太遠。

那天晩上,月色泛着邪惡的暗藍,巧兒想着的是男友快將送上的奪目戒指,文康想不到所謂求婚的場面,竟然被動如此。

文 康之所以與巧兒在一起,其實也沒有經過太多選擇、追求,更沒有任何甜蜜的過程。三年前他大學畢業,到了某個政府部門工作,巧兒是他同一小組的同事,其實他 從來沒有表白過什麼,只是巧兒約他吃了幾頓飯,他約她看了幾部電影,她就帶他見自己的家人,後來他知道巧兒比自己大兩歲,他雖然並不介意,但似乎更明白她 的急不及待。沒多久,巧兒就建議他買一輛二手車代步,其實她早已在車行找到一輛她想擁有的型號,要求文康買車,不過是給他一個取悅女友的機會。巧兒就是喜 歡為文康把握這些機會。後來他們的假日節目轉變成頻頻去看示範單位,為了陪她看示範單位,文康減少了看電影和踢足球,為了停止這項無休無止的活動,他在 2002年向媽媽借錢付首期,買入百佳花城一個三房單位。

有了車子和房子,文康和巧兒的大局已定,但有時候文康會想,眼前的一切,眞的是我想要的結果嗎?

文康有太多的夢想,但在巧兒面前,他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男子。也許,他從來不是一個主動的人,也許,眞正有夢想的人是巧兒,她幾乎是,主宰他一切的節奏和步伐,她在努力追求和構築自己的夢,可能她誤會了支配與付出的意思。

對於愛情,文康總是覺得付出多於收穫,而且,他還不知道愛情這件事在往後的日子還會令他付出什麼代價。

巧兒有時會說:“如果你不是想與我結婚,為什麼要和我在一起?”文康只是沉默,他從來沒有要求,也沒有反抗。他們做愛時他把巧兒弄得死去活來,雖然有時身體某些地方會被咬得紅腫,但她覺得無比享受。

巧兒喜歡唱歌,在卡拉OK永遠技驚四座,她唱彭羚的《小玩意》跟彭羚有九成相似,其實她的樣貌也跟彭羚有八成相似。她從來不知道,文康喜歡的是The Verve和Radiohead,當年眞正讓他神魂癲倒的人,叫小室友里,那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的事。

“我要一個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天眞但聰明的女朋友。”

“男人愛一個女人,不會管她溫柔還是暴烈,無論她聰明抑或愚蠢,他都可以義無反顧,一旦不愛了,女人的一切都是錯誤,沒有一件事是看得順眼的。”

巧兒願意與文康廝守終生,沒有什麼特別原因,她覺得他需要自己的照顧,如果沒有人管束着他,如果不給他制定一些長期目標,也許這個男人眞的可以打機和賭波至六十歲,她不忍心看見他一事無成,虛耗光陰。她不明白這算不算是愛情。

決定要結婚之後,她仍然無法改變他的優柔寡斷。比方說,她問他:“對於我們的婚禮,你有什麼想法?”

他反問:“我們有可能不辦婚禮,純粹去註冊和蜜月旅行嗎?”

巧兒說:“我跟你的父母都談過了,他們不贊成旅行結婚,當然,我的父母也要求我們找一家好的酒店辦婚宴。現在不是我很想辦傳統婚禮,是老人家的心願,你是長子更應該做個好榜樣的。”

文康說:“旣然一切都是滿足老人家的願望,他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從來沒有考慮巧兒的感受。他喜歡躱在無憂無慮的夢想牢籠,以優雅的姿態嘲笑和拒絕所有他認為庸俗的事和庸俗的人,其實他不知道籠裡的美好只是假象,有時候,巧兒覺得自己是唯一可以進入籠中的人,也是唯一可以把他從夢中救出來的人。

“我把你每月的收入分成四份,五千元用來供樓,四千元給你父母,四千元作為長期的儲蓄,我建議你買基金作投資,你每個月還有三千元零用錢,將來家中的水電雜費就由我負責,這樣的分配,你認為如何?”

“嗯,都由妳決定好了。”他就是這樣,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我 這幾天硏究過幾間大酒店的酒席,把菜單和價錢都給你爸爸媽媽看過了,他們比較喜歡旅遊塔,以我們的預算可以選中價的菜單,上次我表姐結婚也是在那兒,我表 姐有個朋友開花店,找她來幫忙佈置會有折扣,上次表姐婚禮的會場也佈置得很華麗,原來價錢也不貴,過幾天我帶你到那家花店看看,表姐說有過百種款式可以挑 選,星期六下午你有時間去花店嗎?”

“不要拖到星期六了,明天下班後妳自己去選吧,鮮花佈置只有女人才關心,我眞的沒有任何意見。”對於一切細節,他都不執着,或者說,他是感到不耐煩。

“本 來我想去台北或者上海拍攝婚紗照的,我有很多朋友都在台灣拍攝,他們說那邊的服務很專業,我又看過我同學在上海拍的婚紗照,那些景點都很新,婚紗的款式看 來更多,不過,我想你是不會跑到那麼遠去做這件事的,所以我找了一些在珠海拍攝的小冊子,你可以選一家合適的公司,吿訴我在什麼時間可以拍攝,我就會去安 排。”

“如果我選擇不拍攝,妳會生氣嗎?坦白說,我覺得拍婚紗照這件事又浪費又無聊,反正結婚那天都會拍照,我們為什麼要提前去假扮結婚呢?”

文康的反應,總令巧兒難堪,但沒有關係,那是常有的事。

因為渴望,所以麻木,也不需要爭辯,巧兒從不需要文康了解自己,她相信兩個人生活在一起,習慣了就可以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為了結婚這件事,她有時的確非常非常非常之心痛,但她知道自己快將進入文康的世界,快將把他從夢想中救出來。

巧兒對文康只有一個要求,這個要求是在一個很極端的情況下提出的。

某 夜的黑暗中,他在她的身體上摸索,大膽而直接,他說:“我們快要結婚了,不必再用套了。”巧兒把他推開,從被窩跳出來,開燈,赤裸裸地對他說:“我可以幫 你安排所有事,但請你一定要自己去買戒指。”她以為他會為此而生氣,他卻只是點點頭,把她拉進被窩,關燈,在沒有用套的情況下與她翻雲覆雨。她以為這樣意 味着幸福的生活快要開始。

巧兒說:“你得不到一個人,那是因為你愛得不夠強烈,渴求得不夠。”

文康說:“女人總覺得自己被辜負了,愛情眞是強求不來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曾經有過,不代表永遠擁有,這也是很正常的事。”

籌備婚禮可以有無比煩惱,文康早知如此。

看着巧兒在這大半年來四處奔波,他感覺愛情來到這一步實在很悲哀。他不明白巧兒究竟是想跟他結婚,還是要讓全世界知道她可以出嫁。

一個女孩子差不多獨力完成整個婚禮的籌備工作,文康心底裡是感激巧兒的,只是無法認同婚事中的諸多細節,同時他實在不能想像婚姻生活是否代表幸福。

然而時日已經無多,雙方父母談妥了條件,他倆又訂好了酒席,印了精美的喜帖,租了婚紗和禮服,向公司請了婚假,在泰國華欣訂了豪華酒店度蜜月,似乎關於結婚的一切,都會在巧兒一絲不苟的安排下變得完美。

快要到結婚註冊的日子,文康還未買戒指,他不是忘記了這件事,只是從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如果一定要他解釋原因,他會說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攔他。

終於還是巧兒忍不住再提醒他:“還有三天就註冊了,你買了戒指沒有?”他才知道不可能再拖延,他到高士德一家金行草率地買了戒指,率先約巧兒回家“驗收”。

看到那金光閃閃的戒指,巧兒臉色一沉,她問文康:“你是不是沒有跟金行說明戒指的用途?”

文康說:“這戒指並不便宜啊!難道這個款式不能用於結婚嗎?”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沒有跟金行說明戒指的用途?”巧兒已經激動得熱淚盈眶。

文康說:“這些都是好看的金戒指,何必執着於是不是指定款式呢?戒指也不過用於儀式上,妳先不要這麼激動。如果妳不喜歡,我也可以去換另一個款式,加一點錢就可以了,總之換一款合妳心意的戒指,妳不要再哭了。”

“你為什麼不肯跟金行的售貨員說你要買結婚戒指?”

“我跟他們說了。這些都是他們向我推薦的。”

“你分明在說謊,如果金行知道你買的是結婚戒指,一定會介紹你買鑲有鑽石戒指,而不是這些俗氣的金戒指,你買錯了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說謊?”

她這麼一鬧,文康也生氣了,他把戒指摔在地上,說:“究竟妳現在要跟我結婚還是跟戒指結婚?”此話一出,巧兒整個人像被一輛重型貨車迎面撞來,身體已無半分氣力,她喘着氣,滿臉淚痕地站在他面前,差點就要吐血了。

文康並沒有對她存有半分同情,反而因為戒指的事覺得自己受夠了委屈,此刻找到機會就要一下子爆發出來,於是他變本加厲的說:“妳知道妳有多討厭嗎?妳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妳根本只想做一場戲給其他人看,我已經不懂如何跟妳溝通了,妳知道嗎?我已經受夠了。”

巧兒靜靜地坐下來,閉上眼,顫抖着,一字一淚微弱地說:“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之後是漫長的寂靜。

文 康始終沒有回答巧兒的問題,也許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在巧兒等待他答覆的時候,他臨陣退縮,離開了自己的家,留下巧兒和不合心意的結婚戒指在屋裡。他知 道這次眞的闖禍了,巧兒現在眞的有理由痛恨他,奇怪的是,他也不願意安慰她,他甚至不想再面對這個人和這件事。離開了自己的家後,文康其實沒有什麼事情可 做,於是他跑到天福打機,他要把今日發生的不快事暫時忘記。打機的時候,文康腦海裡閃現過巧兒以前唱《小玩意》的情景,他想,她能把一首渴望結婚的歌唱得 那麼動聽,這場婚事已經來到這個地步,即使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對,但她終究是會嫁給我的。她不嫁給我,又能嫁給誰呢?這樣的自我安慰,倒能令文康安心。

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文康打開大門,登時如晴天霹靂。

他發現自己的家已經被搗亂得體無完膚,所有可以被推倒的事物都被推倒,一切可以被摔破的東西都被摔破,他心愛的遊戲機被徹底分屍,他收藏多年的玩具被放在洗手盆用火熔掉,他的電腦被人用鐵鎚打得支離破碎。

面對此情此景,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打電話向巧兒報訊,但當他看到自己的手機竟有四十個未接電話,而且全部都是巧兒在今晩打來時,他馬上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巧兒的傑作。這一次,他和巧兒,眞的完了。

如果他沒有離開,事情可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如果他不是去了吵鬧的遊戲機中心,同時出神地想着那首《小玩意》,他可能有機會接聽到巧兒的電話,可能她還不致於那麼決絕。

在 那個可怕的夜晩之後,他們的婚事吿吹了,兩家人的親友不免傳出陣陣的感慨與流言,雙方的父母都為此事十分生氣。巧兒辭了職,有一段日子離開了澳門,所有認 識她的人都認為文康有負於她,對她的遭遇非常同情,但愛情這件事,一旦需要由別人來同情,往往代表輸得慘絕人寰,愛得身受重傷。當然,別人其實永遠不會確 切知道當事人感受的。

“戀愛眞是敎人納悶的事。”

“可是我們別無選擇。”

文康結婚那天天氣特別好,他的太太正是公司請來代替巧兒的同事,相識半年便奉子成婚,因為太太有了身孕,這場婚禮由文康全力統籌,辦得有聲有色,處處見心思。

文康開始跟新女朋友交往時已不能再生巧兒的氣,沒有她當日逼他買車買樓準備結婚,他未必會有條件追求這位唱歌五音不全,但只有廿三歲的美女。

許多年之後,文康夫婦在一艘前往香港的噴射船上遇到巧兒,她很大方地跟他打招呼,言談之間,他知道她已經結了婚,嫁了個香港人,還生了女兒。

離開的時候,巧兒刻意跟文康的太太握手,她說:“好高興認識妳。”握手的時候,她出神的注視着文康太太手上的鑽石戒指,然後笑着說:“妳的戒指眞漂亮。”

文康先是一愣,後來卻跟巧兒相視而笑。這小玩意曾經把兩個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愛情恍如幻影,眼前的一切也猶在夢中。

(本文發表於2008年3月28日澳門日報小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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