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19 12:51:34尚未設定

清泠散札:貓的眼淚(或遺失的禮物)



我經歷了一次嚴重的失戀之後,淚腺有了點問題,眼睛裡再也流不出一滴淚。這是相當辛苦的體驗,人到傷心處竟然不能哭呀,遇到生離死別就呆呆的張大眼睛,眼眶裡乾乾的什麼也分泌不了呀。眼睛也因此發了好幾次炎。

是時候該找一找眼科醫生了,我想。

在朋友帶領下,找到一家稍有名氣的眼科,收費當然也是出名的貴。醫生將我置於一部巨型機器的前方,用兩個眼罩類物體將我的雙眼套緊,他自己則站在機器的後方,不時將機器推前推後,移高移低,然後用激光電筒照了我眼睛一下。他滿意地點點頭,有診斷結果了。

「你需要一顆貓的眼淚。」他很正經地說。

「貓的眼淚?」

「對,貓的眼淚。將它磨成粉,混和一杯清水,喝下,保證你淚如泉湧。」他比之前更正經地說著。堅定的眼神告訴我,他不是在開玩笑。

「但是,我沒聽說過貓有眼淚呀。」

醫生沒有再理會我的問題,只交給我一本書,書名正是「貓的眼淚」。收了我三百元,便招手示意護士將我送出去。

是三百元呀,可以買下整套譯文出版的昆德拉還綽綽有餘。越想便越有被愚弄的感覺,越想便越氣憤。不等到回家,我就已忍不住在街上一口氣把這本「貓的眼淚」逐頁撕成兩截。看著滿地的紙屑隨風飄散開去,就像看見我那可憐的三百元從我手裡飛入別人的口袋呀。

我有點近於想哭的感覺,但我沒有忘記我的眼睛是掉不下淚來的。蹲在地上,茫茫然望著飄起又落下的紙屑,撿起來,搓成一團,向上拋,再接回。嘿,我居然還發明了這個很不錯的小遊戲。

「把爛紙都丟下吧,只要你肯做垃圾蟲。」朋友沒好氣地提醒我。「能治好眼睛的話,三百元根本不算什麼。」

「對呀,能哭最重要,但最根本的問題是,哪裡聽過貓會流淚呀。」

「你真笨呀,貓的眼淚指的是什麼你還不知道嗎?它是一種石頭,一種名叫『貓眼石』的石頭呢。」

朋友遞過一頁被我撕爛的「貓的眼淚」的內頁,裡面清清楚楚地條列了貓眼石的成因,成份,產地和功用。確實有「服後淚如泉湧」這一條。因為它晶瑩的外貌酷似流著淚的貓的眼睛,人們便叫它「貓的眼淚」。噢,我錯怪醫生了。

我是有過那麼一顆東西的,好像一直掛在衣櫃壁上,我呼出一口愉悅的空氣,有救了,我的淚。




貓在鋼琴上昏倒了。為了她的情人。

貓很美,一身純白的毛。我喜歡讓她躺在鋼琴上,邊彈琴邊抱著她的頭來端詳。她的眼睛有天賦的特異功能,遇光縮小,遇暗變大,有點神秘;她嘴巴裡藏有一片心型的舌頭,常常伸出來舔拭自己的身體。

前些時候,也不知確實是何時,大概兩個星期前吧,貓的叫聲有了點變化,聽起來好像很快樂的樣子。

我假裝睡著的一個午後,躡著腳跟蹤貓。貓偷偷從不鏽鋼門縫出去了。在梯間叫了兩聲,很特別的叫法,就好像情豆初開的女孩對情郎說「我愛你」那般,溫柔的程度簡直什麼都可以打動。

「咪咪……咪咪……。」一陣稍微低沉一點的貓叫聲從隔壁A座傳過來,也相當好聽,相當溫柔。我順理成章地將它翻譯成「我在這呀我在這呀」。

來者是一隻麻褐色的雄貓。我最討厭麻貓了,討厭牠們的污穢。我好記得小時候的我一見到麻色的貓,即是身上有間條花紋的貓,我便會立刻去盛一桶水,狠狠的往牠身上潑,算是幫牠洗澡,潑不中的話我就會追牠九條街,非把牠潑個乾淨不可。

我的貓卻一點也不像我。一見了牠,不得了,飛身撲將過去,舔了又舔,就地在後樓梯親熱起來。

「殺了我吧,貓!你看不見牠身上的污穢嗎?你可是我高貴的貓呀。」我在心裡嘀咕著。沒辦法,情貓眼裡出西施。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又把貓抱起端詳一番。說也奇怪,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晶瑩剔透,好比一池微波粼粼的春水,而水面,就蕩漾著無數顆星。忽然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用她那粉紅的舌頭,那是從未有過的事。我知道她很快樂。

但是今天,貓在鋼琴上昏倒了。

我一如以往地在傍晚時分,彈起我熟悉的「往日情懷」的時候,貓別過臉去,低下頭,不再讓我察看她的臉。

我一曲將盡時,她勉強抬起她的頭來望著我,眼睛裡的星星竟然已經變成快要滴下的淚。

「咪咪……」很淒楚的叫聲呀!「他走了,走到一個我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我……」

叫完,貓就昏倒了。黑色的琴鍵上留下了一滴,貓的眼淚。




我拼命把衣櫃找了一遍,櫥壁內顯然沒有,我又把衣服一一從衣櫃裡搬出來,仔細再搜查一次,結果還是沒有。我記得明明是放在衣櫃壁的,不可能記錯呀。

「那顆貓眼石,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朋友在旁問我。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我也問自己。一次旅行,對,應該是一次旅行時一個人送的。

為什麼送給我呢?此人同我一定是好好的朋友吧,因為在旅行時見了一顆長得像貓的眼淚般晶瑩的石頭,而價錢又便宜,又見身旁除了我沒有別的女孩吧,便買來送了給我。大概是這樣了。

此人到底是誰呢?那顆石頭明明記得是掛了在衣櫃壁的呀。

「可能是高三畢業旅行吧。好像是在台灣。」

「那就沒錯了,根據那本被你撕爛的『貓的眼淚』裡面所講,貓眼石的產地就是台灣。」

朋友這麼一說,我腦海裡高三的記憶忽然都湧上來了。我們去了台灣南部一個很美麗的地方,叫墾丁,藍的天和藍的海,還有古老的燈塔。

對了,是那次旅行沒錯了。我趕快從床底下把高三的畢業紀念冊拖出來,把上面的電話都打了一遍,沒有一個記得有送過給我。

沒人記得也不打緊吧,因為這並不是重點。我的重點是要哭,要哭就要找到那塊石頭。但它去了哪裡呢?

或許不是我的衣櫃?




在我的經驗中貓是不會掉淚的。眼前的貓為了她的戀人,在昏倒之前,掉下一滴晶瑩的淚。

我撫摸黑色的琴鍵,冰涼冰涼的,儼如剛剛從零度以下的地方走出來那樣的感覺,但我發現,琴鍵是乾的。

貓的眼淚去了哪裡?如果貓真的滴淚的話,這裡應該是濕的。一分鐘之前才滴下來,根本沒時間讓它變乾。我再仔細審視已然昏過去的貓,撐開她的眼皮,用手去碰了幾下,到處都是乾的。然而手指上卻留下冰涼的觸感。

我有點迷惑了。

對於貓是否曾掉淚,通過冰涼的觸感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一點。但事實我卻找不到貓掉過淚的痕跡。貓雖然昏倒,但到處都是乾的。我眼前彷彿又看見一堆晶瑩的星星,順著貓的眼裡滾下來的光景。

難道是一場夢?那麼夢的編劇太會編劇了。我正需要貓的眼淚,他便幫我弄來了。




「一定不是你的衣櫃。」朋友始終保持住相當程度的冷靜。「也一定不是貓掉下的淚。」有時我覺得,太冷靜會使人有壓迫感,是一種你認為他的話裡充滿了睿智而迫使你將自己變得相對愚笨的壓迫感。

如果不是我的衣櫃,那麼會是哪裡?我分明記得那塊石頭是掛了在衣櫃裡面呀。不是貓掉的淚,難道是我掉的淚?我又清楚記得淚腺出現問題的事呢。

「人一生中,不會只有那麼一個衣櫃。」

何等睿智的一句話呀,我暗自讚美。或許我是太執著於那一個衣櫃了,以致我的思想我的感情甚至我的分析能力,都被那個衣櫃牢牢的收藏起──在裡面,我幾乎喪失了我所有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能力──多麼可怕呀。人一生中,不會只有那麼一個衣櫃。我忽然笑了,開懷地笑,我好像看到了一個隱喻,一個關於愛情的隱喻。

我把過去擁有過或看見過的衣櫃的形狀在腦袋裡描畫了一次,發現它們有個共通點,櫥壁都沒有鉤。只有一個是有鉤的,那個確實不是我家裡的衣櫃。

我便拿起電話,撥了一個差點忘了的號碼。問關於衣櫃和石頭的事。




「是你?找我幹什麼?」對方可能從來電顯示知道是我打的電話,語氣很不耐煩。已經兩年了吧,聲音還好像是昨天才聽過般耳熟。

「我……想拿回放在衣櫃裡的……貓眼石。我是指……高三那年你送給我的那塊石頭……」我的聲音無可避免地斷斷續續。畢竟已經成了陌生人了,再通電話就實在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了,況且還是問人家取回以前的東西呢。另一個可能是,他的語氣觸痛了我某一處說話的神經,那麼我說起話來就斷斷續續吧。

電話靜止了一會,那邊傳來打麻雀的聲音。以前他每次打麻雀,我總是安靜的坐在他旁邊觀戰,一邊玩弄著他那隻溫馴的貓。現在他身旁坐的,不知會是怎樣的女孩呢?不過可以肯定的,那個已經不可能是我了。而貓,也被我收修過來,昏倒在我的鋼琴上。

「衣櫃?石頭?早幾百萬世之前我已把同你有關的東西都掉清光了,哪裡還有什麼爛鬼石頭!」嘟嘟嘟……電話掛斷了。

電話就這樣利落地掛斷了,但「早幾百萬世之前我已把同你有關的東西都掉清光了」這句話卻不斷不斷的在耳邊鳴叫,由耳膜一直通到腦幹,由腦幹一直通到心臟。幾多過去的記憶都突然一一從沉睡已久的心臟深處爬起,而後就像千軍萬馬以巨柱搗陷城門一樣,衝破心房直達全身每一個神經。

我久久的愣在電話旁,人家已然將你的一切都拋掉了,幾百萬世之前已拋掉了,你,還在哪裡尋找什麼?還有什麼值得找回呢?

還有什麼值得找回呢?我又能尋回一些什麼呢?貓的眼淚嗎?我的眼淚嗎?

充滿睿智的朋友又開始了他充滿睿智的話:「大小和尚過河,遇到一個女人。女人過不了河,大和尚揹她過去,小和尚很是納悶。」

「夠了!你是要諷刺我嗎?」

他以一種異樣的眼光望著我的眼睛,又繼續他的睿智:「到了山上,小和尚仍然納悶。大和尚說……」

「我在河邊已把她放下了,你還放不下嗎?」這句話由我口中說出來了,終於由我口中說出來了。大小和尚的故事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了,但我現在才真真正正地講出了這一句話,好像放下千斤重擔般。不是嗎?人家老早已經忘掉了,我還笨笨地放不下,簡直太愚蠢了呀!

「你沒事吧?你的眼睛……」

我摸一摸自己的眼睛,原來,它在不知是什麼時候的時候,已然被淚水充滿了,而滿溢的淚水也已然在不知是什麼時候的時候,悄悄從滾動良久的眼眶裡滴下,滴下,比什麼都要來得晶瑩,比什麼都要來得剔透。

「你已找到貓眼石了!貓的眼淚已經治好了你啦!」

「咪咪…咪咪…」(我是沒有淚的。恭喜你終於可以流淚了。)

我流淚了!我會哭了!那三百元總算沒有白費了!

我望著那雙睿智的眼睛,再望著鋼琴上甦醒過來的貓,我滿足地笑。

原來有些失物是不應該尋回的。


(完)

故事純屬虛構。嘗試用間隔方式去寫我和貓,最後整合在一起,但好像做得不明顯。
我真的曾經擁有一顆貓眼石,加過工的,戴過在頸上。
故事最後一句出自我剛剛看完的電影「盜墓者羅拉」。
故事第一part比較差,要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