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29 10:00:04解影

第十一章第一節-相思林做為一種學生運動(一)

第十一章 燃燒的荊棘--東海校園空間運動之意義


荊棘被火燒著,卻沒有燒毀。摩西說:「我要過去看這大異象。這荊棘為何沒有燒壞呢?」耶和華見他過去要看,就從荊棘裡呼叫說:「摩西,摩西,我在這裡。」
--舊約〈出埃及記〉第三章

你知道嗎?社會現實的發展總是一直在跟我們社會科學開玩笑。柏林圍牆倒塌之前,有誰知道它會發生?不是嗎?現實能夠被我們大部分人發現並且清楚言說它,往往是因為體制已經弱化了。就像男性霸權在它最強勢的時候,其實我們是無從知覺到它的存在。所以,社會科學者如果要逼近現實,就要開放地去思考可能性。否則我們永遠是過時的科學家,永遠在幫死的歷史做後知後覺的註腳而已。
-- Fred Block


第一節 相思林做為一種學生運動

甚麼是「主體性」?

如同本文緒論中所提到的,1990年的「三月學運」為台灣學生運動建立了「正當性」,但接下來要面對的問題,則是如何透過草根經營建立學生運動的「主體性」。

「主體性」一詞和「論述」、「詮釋權」等詞彙,都是在80年代台灣學生運動中,使用得十分廣泛的概念 。「主體性」指涉的乃是個人的意識與潛意識的思想與情感,對自身的認知以及瞭解個人與世界的關係的方式。西方傳統的人道主義(humanism或譯:人本主義、人文主義)哲學傳統,預設了存在於人類內心深處的一種本質,它是獨特的、固定並聯貫的,並且這個本質使個人成為他/她所是(is)的那個人(Chris Weedon,1994:38)。

不過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傳統中,這種獨立、自主、和外在環境界線分明的主體觀點,已被阿圖色(Louis Althusser)在其〈意識型態和意識型態的國家機器〉一文 中徹底批判。阿圖色認為作為主體的個人其實是透過意識型態的作用而建構的:

一切意識型態都是通過主體範疇的作用,把具體的個人呼叫或建構成具體的主體的…意識型態是通過我稱之為建構(interpellation或譯:召喚、命名)或呼叫(hailing)以及按照日常最瑣碎的警察(或其他人)呼叫:「喂!喂!」的方向可以想像的非常精密的操作,利用在個人當中「招募」(recruits)主體(招募所有的個人)或者把個人「改造」(transforms)成主體(改造所有的人)的這一種方式來「行動」(acts)或產生作用(function)的。(Althusser,1990:191)

意識型態經常被視為是個人腦中的觀念,但阿圖色認為人的觀念是存在於人的行動中,而人的行動是受到產生觀念的意識型態機器的「物質儀式」所支配,意識型態透過社會生活的各種制度、設施以及物質實踐/儀式對個人產生作用,因此意識型態是物質的存在。

另一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葛蘭西(A.Gramsci)則認為,社會中存在著多種不同的群體以及意識型態,而一個社會的統治階級會利用其意識型態,對其他的社會群體進行統合、聯結,這種用以結合不同的利益/團體,以生產出對統治階級的認可,以及符應統治階級需要的「主體性」的意識型態,就是「文化霸權」(hegemony或譯:主導權)。

葛蘭西認為在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主義運動,不能只有政治和經濟的鬥爭,還必須透過在市民社會的文化霸權鬥爭來進行。透過建立新的文化霸權,批判既有的文化霸權,傳佈新的文化--道德和世界觀,教育群眾,建立可以挑戰權力中心的「歷史集團」。

任何一種歷史的行動只能由「人的集體」來完成。這一點預定要達成一種『文化—社會』的統一,在這種統一之下追求各種目的的分散願望,在同樣的和統一的世界觀的基礎上,為了同一個目的而結合在一起。正因為這一切都會是這樣發生的…關於集體製造同樣的文化「氣候」的一般問題的重要性就很明顯了…每一種「文化霸權」的關係,必然也是教育的關係(葛蘭西,1988:31-32)

文化霸權不是重覆的概念宣傳,而是「文化氣候」的塑造。透過「文化氣候」的創造才能把各個不同目標、利益的個人和集團,連結在統一的世界觀之下,產生對抗宰制的「權力集團」,具有改變歷史力量的「人的集體」,也就是「歷史集團」。

不過新的信念、世界觀由於和正統的意識型態相矛盾,因此在人民群眾中具有極端的不穩定性。新的、革命的意識型態因此不是將舊有的意識型態全部掃蕩,而是透過拆解舊有的意識型態元素,重新進行轉換、連結,形成新的智識--道德倫理。英國的文化研究學者霍爾(Stuart Hall)、拉克勞(Ernesto Laclau)、穆芙(Chantal Mouffe)等人,因此提出「接合」的概念,說明這種新/舊意識型態的連結關係,以及對人民群眾所產生的作用。

「接合」(articulation)在英文中具有表達、陳述等語言學的意涵,但是同時也具有「聯結」的意思。霍爾認為使用接合理論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在文化霸權/意識型態鬥爭的過程中,某個意識型態元素如何在一定條件、以及某個論述內部統合的方式,瞭解意識型態如何發現/建構其主體

接合理論促使我們思考意識型態如何賦予人民力量,使他們能夠對自己的歷史情境有所瞭解(陳光興/Stuart Hall,1998:126)

作為一個社會群體,學生身份(或者更具體的:學生證)本來就是一種主體性的表現。不過這種既與的、自在的(in itself)的主體性,反而比較傾向阿圖色所批判的,由意識型態機器所建構的主體性。學生運動想要創造的,是透過葛蘭西、霍爾等人所說的接合實踐,產生批判性的反-文化霸權的過程,將「自在」的主體性,轉化成「自為」(for itself)的主體性。

大學校園的批判教育學實踐

阿圖色認為在今日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佔主導地位的意識型態國家機器是教育的意識型態機器。過去教會作為佔主導地位的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角色,已被學校所取代。校園因此是主流文化霸權的生產基地,企圖把教育服膺於市場和國家的需要,訓練學生成為順從的好公民和優質勞動力。而在公共生活中,則將學生疏離化、原子化,將其生活經驗中感受到的問題個人化,以避免產生任何可能改變社會現狀的批判意識。但是拉克勞和穆芙認為,任何文化霸權的接合與收編的企圖,都不可能完全成功,一定會有其無法吸納的矛盾存在。這使得具有批判意識的校園師生,可以利用主流文化霸權的矛盾,進行「對抗性的文化霸權」(counter-hegemony,或譯反-文化霸權)的建構。從這個角度來看,校園就變成了意識型態鬥爭的場域。

對立於主流文化霸權的學校教育,拉丁美洲的學者P. Freire、H.A. Giroux則提出「批判教育學」(critical pedagogy)的理念。P. Freire認為主流教育制度的囤積式教育(banking education)會麻醉、壓抑創造的力量,試圖一直維持意識的沈淪(submersion)。相反地批判教育學的實踐則要不斷揭露現實,致力於意識的浮現(emergence),對現實進行批判性的介入(P. Freire,2003:119)

另一位學者Giroux認為:批判教育學的目標是要培養學生成為批判和解放的公民,增進學生的批判知識、習慣與技巧,使其有能力挑戰和轉變現行社會與政治形式。批判教育實踐應該要能幫助學生找回自己的聲音,使得弱勢的個人與團體得以在教育中說出自己的記憶、故事和歷史,挑戰哪些企圖使他們沈默的權力結構。因此課程發展必須重視學生的經驗與文化資本,使其成為學生進行社會和自我分析的概念與工具,但是同時也應讓學生學習批判地使用不同經驗的符碼和字彙,並擺脫自身沈澱的歷史和經驗中不良的強制力量(周珮儀,2001:12-13)。

然而「批判教育學」並不只是一種課程或教學方法的理論,學者Adriana Hernández認為,批判教育學是任何民主話語(language)的核心,它並不只是具有政治意涵的教育實踐,更重要的是它能創造一個情境,使人民可以把其私人的經驗轉化成公共議題(Hernández:3)。

綜合這三位學者的觀點,筆者認為我們可以把東海的相思林運動,視為一種大學校園內的「批判教育學」的實踐。在正規的大學教育體系在主流文化霸權的限制下,無法生產批判性的公民的時候,部分學生只有透過批判教育學的實踐進行自我教育。參與校園空間運動的學生們,取用來自校園生活經驗中的各種傳統/文化的元素,接合成新的符號(sign)和意象(image),變成對抗宰制「權力集團」的武器和彈藥,以及聯結校園內外不同群體的「接合劑」。在這個過程中學生覺察、批判、轉化自己的主體性,而在歷次運動中作為對立面的東海校方、行政單位、台中市政府、教育部等等,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學生建立自己的主體性的媒介。或許在相思林運動中,學生真正要對抗的其實是學生自己。

1990年以後Giroux吸收後現代主義差異政略的理論,提出「邊界教育論」(border pedagogy)。主張跨越學科、政治、與文化的邊界,打破不同知識和權力配置的領域,將教育的概念聯結到為民主社會做出更實質的鬥爭。Giroux提出了三個「邊界教育論」的核心政略:對抗性文本(counter-text)、差異政略(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對抗性記憶(counter-memory)(周珮儀:15-16)。以下試著從邊界教育論的三個核心政略,分析東海校園空間運動中的批判教育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