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19 18:15:09佛洛依德
長篇-【綠洲】第一章完 (17)
畢業典禮當天,台上到底在說些什麼,好像都不重要了。
不知道是從哪個時間點(也許是放起那首「明天也要作伴」的時候),開始有學生哭了出來。
詩織用雙臂擋住自己的臉,頂在阿人的背上,稍微引起了附近同學的注意;袁鈺潔紅著眼眶在安慰身旁的鄭佑芳(冰山美人的哭相大概會嚇到隔壁班男生吧),而楊嘉臻更慘,最後乾脆側抱著詩織哭了起來;在情緒激動的幾個場景過後,畢業典禮就這樣結束了。
導師在班上向我們珍重道別,接著全班合照了一張團體照後,不少人趁著最後的機會,拿著畢業紀念冊到處找同學簽名。
詩織被拉到別班去合照了;阿人則是要趕著「前面簽男生好友、後面簽全校美女」的最後進度。由於詩織要我們不能亂跑,結束後一定要共同活動,所以早早便沒事做的我,就在教室內聊天和簽名。
就在我想起沒看見季雨的身影同時,紅著眼睛的楊嘉臻遞給我書與筆。
「幫我簽名吧!王家尉(王家衛)導演!」
「沒有問題。」我拿起筆蓋。「要簽在哪?」
「隨便簽。啊~」她向走過的袁鈺潔招手「鈺潔,來幫我簽名吧!」
「好哇~家尉,你也順便幫我簽名。」她走向我們,手中也有一本畢業紀念冊。
「為什麼我都沒簽到妳們的啊?該不會我被排擠了吧?」我笑著說。
「你喔!白天好像都在發呆、想事情,然後晚自習就不見人影…當然就沒給你簽到名啊!」楊嘉臻看著我的簽名說「好單調喔!這跟寫名字有什麼差別啊?」
「我為人正直啊…」
我將楊嘉臻的紀念冊遞給袁鈺潔,換來另一本畢業紀念冊。
在所有風格各異的簽名裡,吸引我注意的,是馮季雨的筆跡…
Here in my mind,
You know you might find
Something that you thought you once knew.
季雨
我想了想,有點開玩笑意味的,把名字簽在「季雨」下方,向那段話劃了個箭頭。
「這樣怎麼樣?」
「隨便你啦……」袁鈺潔滿不在乎的表情繼續說「那你什麼時候跟她交往啊?」
「誰啊?」
「馮季雨嗎?是吧!」楊嘉臻說。
「你們兩個不是很好嗎?還沒有在一起嗎?難不成吵架了?都要畢業了,你到底告白了沒啊?」袁鈺潔興奮的說。
「我沒那個意思。」
「你不要以為女生會這樣一直等你喔!季雨也很受男生青睞的。」楊嘉臻繼續鼓譟「還是說你不敢,要大家幫你作機會嗎?」
「季雨?馮季雨呢?」袁鈺潔向四周大聲問道。
「喂喂~別鬧了。」我苦笑的說。
「嘿!兩位美女簽名吧!」
從外頭回來的阿人,臉上有點紅紅的痕跡。
袁鈺潔轉頭離開。
「家尉,要把握機會呀~」楊嘉臻也不甩阿人的走了。
「為什麼呢?態度差那麼多。」
阿人泛紅的臉龐,赫然有片尺寸較小的掌印。
我大概想像的到那個畫面。
「要我簽名嗎?」我作勢要拿筆寫字。
「你簽過了。」他翻開紀念冊封面。「看!這個無趣的簽名方式,就是你的傑作。」
我仔細一看:在我名字的旁邊,正巧又是季雨的簽名。
那三行英文……我是不是有在哪裡聽過呢?
季雨…
「你有看到季雨嗎?」
「沒有。先回家了嗎?」阿人說。
「應該沒有,詩織今天要我們結束後一起行動。」
「那我就不知道了…對了,你怎麼還不告白啊?」
「你怎麼跟她們講一樣的話啊?」
季雨會去哪裡呢?游泳池嗎?頂樓嗎?還是社團教室?
我想找到她;我並不是要告白什麼,只是想在這個最後的時候,看看將要進入成年時期的她,笑容是否依舊有小酒窩、雙眼是否依舊有著藍色的平靜與憂鬱。
*
她手中拿著【Don’t know why】的琴譜,見到我出現在社團教室門口時,像是早知道我會來一樣,毫無絲毫驚訝意外的表情反應。
接近中午的陽光,和喧鬧後的校園合為一體,與氣氛幽靜的教室分隔成兩個不同的四維空間。我在這教室鬼混了三年,卻在此時發覺這間教室原來塞了那麼多的回憶,作了我多次需要擺脫其他事情的綠洲-同時也發生了不少結果很美妙的事。
教室內只有我和她,沒有轉移話題的第三者,只有卡在空氣中何處的話語。
「要來跟她告別了嗎?」
她扶在黑色的鋼琴-【潔思蒂】的琴台上,手中的琴譜被風扇的風而啪啪作響。
隨著旋風而吹起的,還有我藏在心裡深處的恐懼與迷戀。
我忍住會破壞氣氛的胡言亂語,走到了她的前方。
「你下午沒有其他事吧?」她微側身子的往門口看了看。
「沒、詩織老大不是…」我回頭看,並沒有任何人影出現。
「是啊。」她說。
「對啊。」我點了頭。
「所以-」
「我會去-」
「我只是再跟你確認一下而已。」
「喔。」
「…」
「…」
「…呵…」季雨將琴譜放在琴面上,背對鋼琴、坐在鋼琴椅上。
「怎麼了?」
「你有注意到這台鋼琴是哪個廠牌的?」她神祕兮兮的指了指。
「PETROF」我指著譜架下方的商標「就標在這邊啊。」
不知道為什麼,她明顯的還知道些什麼,卻表示很滿意的點了點頭。
我面對鋼琴坐下,在碰觸季雨的左肩頭時,不自覺的往外側移了個幾公分的距離。
「我們真的畢業了嗎。」她背對著我。
「…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啊?」
「嘿,剛才典禮時,那麼多人一起在哭的模樣,看起來總有點超現實。但是,我不討厭這種感覺,反而覺得大家很有感情,氣氛很溫馨。」
我腦中又回想起那個難以控制的場面,就像是連續播送一張張照片般的,在這樣以緩慢的速度重新檢視時,才發現當時季雨的表情陌生得讓我無法辨識出來。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我努力回想著。
同時,季雨轉身敲了敲琴鍵。
「可以告訴我一件事嗎?」我盯著她白皙的手指說。
「如果我願意告訴你的話。」她眨了眨眼,閃爍淡藍的微光。
「到底為什麼要把這台鋼琴取作【潔思蒂】啊?」
「喔…」她將下半身也轉向鋼琴「你很想知道嗎?」
「呃、還好啦。」
「那…那你就自己推理、自己猜猜看囉。」
「喔、恩…猜不到-因為我是比普通的笨蛋還不如的傢伙。」
接著,她的表情露出了些許落寞與不悅,稍微皺眉的直盯著我。
「你不是笨蛋,更不是比普通的笨蛋還不如的人。」
「有時候我覺得就是這樣…有時候也寧願只是這樣。」
我腦中對應的,是那天晚上關於季雨與前男友的事。
「那天你是因為模擬考成績不好,才會自己在這彈琴吧!」
「那天?」我隨即明白是指阿人生日那天「喔喔,應該算是吧。」
「所以我覺得,若是你在藉由彈琴來對鋼琴訴苦,那表示鋼琴一定也是個可以傾聽的對象,不是嗎?」
「不過,那又為什麼要叫它【潔思蒂】啊?」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她左手握起了拳頭,右手按在琴鍵上。
「可是我就是看不懂。」我舉起手護著頭。
*
「昨天晚上我睡不好。」
她突然改變了話題。
「為什麼?」
我心頭閃過『該不會是良心不安吧』。
「捨不得就這樣畢業-花了這麼多時間,都還沒瞭解這間學校的每個角落、還想認識更多很好的人、還沒做過更多會一輩子難忘的舉動、還沒…」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做了個美夢似的微笑。
「還想跟大家一起上課、逛街、討論阿人又對別班女生做了什麼;在考試前還想閒晃,結果被小詩抓來一起複習;跟你借了CD之後,迫不及待想要趕快跟你分享心得…」
「我也是。」我也閉上了眼說「還想跟大家一起吃飯、跨年,拿柏豪的事來糗詩織;在考試前想要念書,結果被阿人抓去社辦打牌;借給妳CD之後,想著妳會有什麼不同的反應,或者跟我相同的感情…」
我們先後睜開了眼,直盯著彼此。
對我來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在物理距離如此靠近時,像要看穿一切的凝視著季雨。
「我說個我對你的譬喻好嗎?」
她移開視線,撥順被風扇吹歪的瀏海。
「『夢』-你就像是場很好的夢,毫無距離的存活在我的腦中和心裡;有時出現在預期之中,有時又是預期之外,卻總呈現出來是比想像的還要更好的夢境。」
「我沒有妳想像的那麼美好啦…」
突然,我又想起她說過的話。「那我怎麼既是仙人掌,又是夢啊?」
「別在意。因為你是場美夢,而當夢醒了,我就會感嘆:『啊!那只是夢啊!』美夢比起噩夢還會更讓人傷感,你不覺得嗎?」
「原來在妳眼中,我是這麼不討喜啊…」
「雖然我是這麼說的,但不表示我真的討厭做美夢。」
「為什麼?」
「每個人、事、物都多少有些缺憾吧!所以,我盡量無視那些缺憾,而多注意他們的本質和優點。這樣去想的話,這學校的一切才會令我更加的喜歡,更加的捨不得。」
我想,此刻我能瞭解她的想法。
就像是如其名的「季雨」,在承受我們煩悶的抱怨陰雨綿綿時,卻因為滋潤了需要水分的動植物,April showers bring May flowers,所以才有它存在的重要價值。
那吳為傑呢?他到底瞭解了什麼,會使他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呢?
「季雨,那我問妳一件事…」
「喔?可以啊!」
我該趁現在問清楚嗎?
這樣做,有什麼目的跟意義呢?
「妳簽在畢業紀念冊上的…那好像在哪邊看過,是嗎?」
「你是說那三段英文嗎?」
「是啊。」
「你不知道是從哪出來的嗎?」她有點詫異的說。
「呃…我真的不記得耶。」
「那麼…我也不會告訴你的。」
我想,此刻她那帶點認真的半開玩笑語氣、像個憂傷的美麗精靈的臉龐、手指在琴鍵上輕點的模樣,一定就是我高中畢業紀念冊的封底。
「最後再彈一次【小星星】吧!」
她看了看手錶後說。
「又是【小星星】。」我將手指按在鍵盤上。
「為了我彈最後一次,當作跟【潔思蒂】告別,可以吧?」
她站起身來,靜靜的站在鋼琴旁聽我演奏。
和媛琳不同,季雨僅是輕聲哼著節奏。
「哼哼、哼哼、哼哼哼…」
*
結束最後一次的彈奏【小星星】,我蓋上了琴蓋,和季雨一起回到了教室。
無視那些八卦女生們投來的奇妙眼神,季雨有事暫離教室後,我便跟阿人討論中午要吃什麼。
等到詩織身後跟著柏豪回到教室、季雨神情有些疲憊的出現之後,我們便一起離開了這念了三年的學校。
就在剛踏出校門時,我回頭看了看正門上方的【松川高級中學】的字,並發覺阿人與季雨都停下了腳步:
「畢業了。」我說。
「還是你想重考一次高中?這有點蠢喔。」阿人開玩笑的說。
「依依不捨嗎?」詩織也停下腳步說。
「…掰掰囉。」季雨向著校門揮了揮手。
「掰掰。」阿人照樣揮手,跟著詩織也同樣揮起手來。
「Au Revoir. (再見)」
就這樣,我們的高中時代畫下句點了。
我以為,我們往後將要克服的,僅是時空的距離。
如果在高中時就做了些什麼,是否日後就會有所改變?
如果我能坦然面對那些事情,是否我就不用再次審問自己「我到底在幹什麼」?
我想,大概是很困難的。
因為,我們對彼此而言,都是片沙漠中旅人所渴求的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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