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迷路的人|崔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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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13
你看過蜻蜓嗎?
下午,一隻蜻蜓飛到陽台上,拖著細細長長的尾巴,用牠強壯透明的翅膀,快速搧撞著綠色壓克力製的遮雨棚,飛一步,撞一步,一步步地,牠終於撞出了雨棚的邊緣,急急地走了。
我想起那些蛾群。
夏天裡,總是有那麼多的蛾,圍攏在微弱的燈光周邊,像飢餓的孩童乞求一口泛著水光的粥。有的蛾隻比較胡塗,明明該和同伙一塊,卻跌跌撞撞地撲到了人身上。
因為懼怕鱗粉沾染,更懼怕那蟲體蠕軟,我便不得不驅落牠,進一步地,殺死牠。
迷失方向的蛾,和迷了路的人沒有什麼不同。我們手中無武,眼光黯淡,額角冒汗,揣著幾分心慌猜測方位,想要找一個親切的陌生人搭訕求解,在繁燒城市中往往愈不可得。一條路來回走了三、四趟,妝容被汗水浸濕,開始融化;髮絲凌亂,太陽穴悶悶地脹疼;膝腿痠痛,腳踝的肌膚隱隱滲出鞋緣摩擦的血痕。
經過的人,只看得這女人一身狼狽,在當代都市裡,不修邊幅者,通常亦非善類,更無人會主動搭理。
迷路的人,也許,就註定了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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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方向感非常差勁的人,所以去哪裡都開著Google Maps,走兩步便停下,上下左右地在手機螢幕上挪大挪小,往往擋了後面行人,兩邊車流,自己仍纏在一團困惑之中,不得不攔住某個正要急忙脫離的路人,客氣地問那地方該怎麼走呢,現在走的路對嗎。
常常被拒絕,擺擺手,扔下一句連「不好意思」都缺席的「我不清楚」,連同茫然的我丟棄原地,掉頭走開。如果不是太趕時間,我通常還是會回致一句「謝謝」,若逼近遲到邊緣(或其實已經遲到了),我連道謝的那幾秒鐘都捨不得浪費,掏出手機從頭再來一遍:輸入地址,開啟GPS,定位,導航。
因此,我不是一個理想的旅伴,更不是一個稱職的指路人。和人約定了地點,我習慣提早出門,留十幾分鐘的空檔給自己找路、問路。若和人同行,對方也茫然不知路線,此時,抵達正確地點的責任全都沉甸甸地落在我肩上,這通常會讓我悶著頭,一聲不吭地焦慮起來──明明知道我是路癡啊,為什麼這樣刁難我?
但是,大多數的時候,是身旁的人憑著記憶,或者比我好太多的方向感,一邊安撫我明顯流露的焦躁情緒,一邊說:「我記得大概是(這樣子,再那樣子)走的。」我放棄了導航權,隨對方去,走著走著,果真就到了我們的目的地。
我在這城市裡住了三十多年,對於城市裡各區域街景的記憶卻像金魚吹出的泡泡,脆弱,短暫,不可倚賴。如果是出國的行程,訂完機票之際,我立即坐立不安──從A到B,地鐵五分鐘,出口左轉再於某某路右轉可抵達。但接著要從B到C,又要從C回到A,怎麼走才對?
我的旅伴通常先抓了「查景點」這項任務,大剌剌地攬在身上,於是,景點與景點之間,那錯綜陌生的異地路線,就由我來一個定點、一個定點地指畫出地址、方位。但再繁複的計畫,總比不上情境變化。到了當地,旅伴常常臨時改變心意,例如我們原本預計先去某某書店瀏覽,再到某餐廳吃飯,他心念一轉,將第三天的行程抓來第二天,其中又融入某個原是第四天才要去的預定地,使整套路線都亂了章序,只好拿出手機、插進Wi-Fi卡重新開啟Google Maps。按著導航走到一半,心下覺得哪裡不對勁,旅伴只好接過任務,由他領我找路,不消十五分鐘,我們要去的酒店(或書店,碼頭,車站)便悠然現身,建築物獨有的那份泰然,在我眼裡,彷彿靜靜地睥睨著這樣無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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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座山。
小時候,不知道原因地,父親非常喜歡在假日載著全家人去某個偏僻的山區,然後逼著不擅長運動的我和母親,一路走那風景無聊、坡度陡峭的山間步道。這就是父親心目中一個健全的家庭形象吧!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兩個孩子,一家四口在夏天酷熱的陽光下,汗流浹背地提著水壺、勉強自己抬腿邁步,朝不知何往的高處前進,也許,這就是他心裡所謂的「健康」的人生圖景吧!
但那時我年紀還很小,約莫才七歲,身材也還維持著女童的瘦弱,比我年幼的大弟不過三歲,才剛剛是學步的階段。步道口分立著兩塊指標,分岔出兩條山道,指向同一處終點的山坳。於是,父親決定將四人分成兩組:年紀較大的我和父親一組,走比較長、比較難行的山道A,而母親則和年幼的大弟,走比較緩和、比較短的山道B。最後將在兩條山道的終點會合。
父親的命令,是沒有人可以違抗的。儘管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情不願,母親也知道的。當時,父親對我已經非常地嚴厲了,他對於我身上任何細節,都能夠挑剔、教訓、責罵,從一邊鞋帶沒有繫緊,到我不自覺地飛出的某個反抗的眼神,父親都能暴跳起來,恨得咬牙地罵,甚至責打。
但母親還是拋棄了我,帶著弟弟走了。我百般無奈地跟在父親身後。父親的手上有水,但他吝於分我一口,自顧自地快步走在前頭,像要展示他壯年的體力般,走得飛快,不時回頭催我快點跟上。在一串特別不耐煩的罵語之後,父親拋下一句:「妳就自己留在山上好了。」
然後,父親當真便以成年男子的步伐,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不知方向,不知該不該繼續走下去,口中乾渴得火辣,身體疲憊至極,抬眼瞥見旁邊標誌指著公共廁所,便走進去女廁洗手洗臉。我看著鏡子裡狼狽不堪的自己──一個醜醜的,絕不討人喜歡的七歲女孩子,濡濕的短髮披黏在額頭和耳朵上,我不禁對著洗手間的鏡子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全身運動衫的中年女人趨前問我:「妹妹怎麼了?迷路了嗎?要不要幫你找爸媽?」女人身上的香氣鑽進我鼻腔,我搖搖頭,因為有了同情我的觀眾而哭得更厲害了,哽咽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但當時,我清楚記得自己心裡對那女人吶喊著:「帶我走!拜託妳收養我,帶我永遠離開我爸!」
不多久,父親便闖了進來,拉住我的肩膀,一邊向女人不客氣地道謝(他對任何人的道謝,向來都是毫不客氣的,彷彿他人的好心造成他莫大的困擾),我絕望地跟在父親身後,看著他壯碩的身軀,一搖一擺地大步向山道走去,水壺搖搖晃晃地掛在他的腰間,在他腿側打著拍子,他還是沒想到要給我喝水。
不多久,我就看到母親和大弟在前方等我,我奔向母親,母親解下她的水壺,因哭泣和流汗而輕微脫水的我,貪婪地啜飲被太陽曬溫的開水。我聽見母親輕聲責備父親:「你女兒這麼小,你怎麼可以只管自己呢?」父親聳聳肩,擺出不甘己事的神態:「她走太慢了,我當她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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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唯一真正關心並愛著的人,只有母親一個;而母親則唯這份父親的權威的愛是從,彷彿自己不配遭受這份榮寵。這樣的權力結構我從小就懂,只是其中沒有我容身的縫隙。在父親的家裡,我只求把自己隱藏起來,最好能夠隱形,逃避那一切名之為愛的壓抑和懲罰,苛刻和冰冷。
多少次,我希望自己是那隻細長尾巴的蜻蜓,偷偷地摸索著,飛高一點,飛遠一點,悄悄地,一步步地,直到最後一步,而邁向自由。
二十五歲之後,我終於如願,從這個所有人彼此怒視、磕撞迷惑、傷痕淋漓的父親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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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記得蜻蜓嗎?記得飛蛾嗎?記得游動的金魚,噘著嘴唇剝出一串串細小如雪花葡萄的水晶泡泡嗎?
我記得那隻蜻蜓飛走的樣子,即使一度失落了方位,因為迷路,牠卻重新明瞭了:再試一步,就是無盡蒼穹。
在天空與天空之間,有沒有明確的路徑,有沒有明確的目標,也不真的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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