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星期日文學‧零雨﹕那正是我想對你說的
2018年2月4日 星期日
https://news.mingpao.com/pns/dailynews/web_tc/article/20180204/s00005/1517681448702
若詩人都需要隱蔽某一部分的內在自我,為了抵抗紛擾不休的外部世界,零雨似乎是完全將這種詩人的神秘性格,從心到身融入了她的生存線索。在那楊柳般一折即斷的削瘦身軀中,包藏着一顆巨大的寫作之心,然從不輕易地炫示稜角。首部詩集《城的連作》,以至於爾後成為詩中珍本的《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特技家族》、《木冬詠歌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而較近期的詩作《我正前往你》、《我和我的火車和你》(中英對照,2011)與不久前新版面世的《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她慢慢地寫,細細地讀,那姿態彷彿是台灣現代詩的時光詩流中,永恆靜謐而不亂心色的一張佛顏、一筆墨迹,遺世靜佇於人事之間的喧嘩纏繞。寫作者的自由,莫非是求各自寫各自的字罷,寫她所認識的一切事,寫她眼底的人群幽靈,花謝花放。
曾有好幾年的時間,零雨流轉於許多文學刊物的編輯室,她做過《國文天地》副總編輯、《現代詩》主編及《現在詩》創辦人之一。繁重的工作量嘗讓她一天之中往返各處,長年累積下來的勞累疲憊,可能也深深影響了零雨,使她如今更重視心神的調養工夫。
調息身心,就是重新挪移自己原本的位置。但零雨的特殊處在於她先幹了編輯,後來才寫起詩:「我從主編《現代詩》才真正開始寫詩,那之前,我對於現代詩與詩人都沒有什麼概念。」在接觸《現代詩》之前,她在《台灣時報》做過兩年的副刊編輯,需要用很多筆名寫補白的文章,也因此訓練起文字的基本功。她說她本來就喜歡讀小說,也喜歡詩,只是那時並沒有寫作的企圖。零雨稱自己:「我這個人,做什麼都可以。」各式各樣的文化氛圍,在她眼中皆各具價值,「我喜歡閱讀不一樣的東西,從中得到營養。現代詩或者比較純文學、綜合性的刊物,我都有興趣一讀。」
因為接觸《現代詩》的緣故,三十歲時,零雨寫出了首部詩作:〈日出〉,亦為日後《城的連作》此一詩集的開啟之鑰。「那時我在《台灣時報》副刊待了兩年,準備要去威斯康辛讀書,這段過渡期,梅新老師就找上我,託我幫他校對一下《現代詩》;我因此而讀了不少詩人手稿,便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好像也可以試着寫看看,所以就寫出了〈日出〉。」
準備去威斯康辛那年的暑假,零雨因為處女詩被《現代詩》刊登出來,加上即將前往異地,年少的她滿懷激動、憧憬難抑,便提筆寫下〈城的歲月〉。這首詩很長,因是暑假,感想也特多,「年輕時寫詩不大思考,不知為什麼可以湧出那麼多東西。接着我到了美國,寫詩就好像我的日記,例如〈北國紀行集〉就是初到美國寫的。」
終於\
那些預藏的寧靜\
在夢裏\
失足於黃昏的屋脊\\
月亮出來了\
我們停靠在寒冷的邊緣\
取出炭火
—— 北國紀行集之二:聲音
意象是路,通往關懷之物
如零雨所說,初寫詩的她,寫的並不是眼前具象的異地見聞,而是眾多陌生或熟悉的事物在心靈之中融合的投映,如霧中孤島,島上月光零落。度過孤身在美國的歲月,回台灣後的零雨,便應林泠和梅新之邀接下《現代詩》的編輯工作。「當時我還在基隆的私立專校教書,每天的課都很滿,學校又在山上,我得到忠孝東路搭七點鐘的校車,凌晨五點半就得起牀。對身為夜貓的我來說,整整七年真是痛苦極了。」零雨回憶起蠟燭兩頭燒的日子:「《現代詩》它起先是季刊,交給我編之後,因為我只有寒暑假能做編務,就變成半年刊了。約稿、收稿、送廠打字、校對、和美編合作,還要送到書店寄賣、盤點、收帳,加上那時還兼任《國文天地》編輯,真懷疑當時的精力從哪裏來!」
不久後,零雨赴哈佛大學任訪問學者,回到彷彿熟稔的美國,休息調養一整年後再返台。回到台灣,她即赴宜蘭大學教書,在人與地步調皆稍感悠慢的宜蘭,靜靜地生活到現在。很難想像,詩人這副纖弱的身骨,竟能一肩擔起長達數年的繁重奔忙:「一九九一年,編了《現代詩》十期之後,我決定非要讓自己休息不可,所以才去了哈佛。」零雨彷彿替自己打氣般,輕輕地點頭說道。來到宜蘭教書生活後的她,開始了每周往返台北的火車之旅。在火車上,她寫下在移動行旅之間,那流動曖昧的體感狀態。火車成為零雨詩中的時空按鍵;車過頭城,詩的意象便團簇紛綻般,呈曼陀羅之狀、啟動意識與現實的動態全景——
初夏的黃昏你最好\
坐6點5分那班火車\\
龜山島的腳剛被薄霧洗過\
房屋的白牆壁\
把黑窗襯得更黑\
黑得有點讓人心動\\
然後火車經過隧道\
然後樹也變黑了\\
然後比艷藍還亮的淺藍布簾\
漸漸掉落火車的窗口\
最後掉在村子裏\
電線杆的路燈上\\
那時你特別聽到\
跌落山谷的一面鐘\
細細叫着蟬一樣地叫\
向右掠過水域騷動\
龜山島淺淺的睡眠\\
列車長來剪票了不知為什麼\
他說了謝謝又說旅途愉快\
而那正是我想對你說的
—— 頭城:悼F
家族、故鄉、某個無指定的地方、某一群處於未定狀態的人,群體與個體、在地與異邦,結構裂轉有如充滿縫隙的階梯架,從縫隙望去,是否就是詩人對文明與人類存在本身的關懷?
「我最大的關注是,我想了解生命是什麼,寫野地、火車、家族、家鄉,是因為我對這些熟悉。之所以寫這些也是情感的激盪,那比較容易發動情感。」她邊吹着剛冲上的熱茶,一邊慢慢回憶,「一首詩的完成,有時是許多種因緣的變化組合,可能是某一年吧,我突然覺得我的家鄉、在鄉下生活的祖父母、那些鄉下的風景和人,很讓我揪心。於是一下子寫了好幾首,又覺得寫太差了,我不是要寫這個,就把稿子擱在一邊,放棄了。隔了一陣子,我一直想該怎麼辦才好,想了很久,突然有一天——我也忘了哪一天——有個東西在我心底爆破了,那就是「野地系列」十四首。」
你是必要的惡。語言\
曬在地上\\
將有一人拿着耙子\
必要的時候耙幾下\\
穀粒翻身。陽光\
配合。到處白晃晃\\
翻身。又翻身。被炙過\
狠狠炙過。語言,形成一種\
堅硬的本質\\
進入鼓風爐。揚灰。脫殼\
粗糠必要給獸類留下。\
糙米必要自己使用。\
白米必要賣入市場。\\
那些早早被銜走的穀粒\
將不被理解。必要落入\
最初的田中。必要。必要\
被神話中的處女狠狠\
踩過且秘密懷孕
——野地系列12:曬穀場
零雨的「野地系列」震動了當時讀詩人的眼睛,一直到今日也都還是無法模擬的絕世之聲。「我對於生命裏的種種現象一直很有興趣,也一直想把抽象與具象兩者均衡地融合在我的詩中。抽象的理論往往讓人疲憊,我們在這世界的體驗都是抽象的,但必須用具體的物象去表露自己、理解他人。」零雨說道:「剛開始創作時,我很想把自己喜歡的那種詩寫出來,我想寫出一點詩壇上看不到的東西。比如說情詩吧,誰能寫得過李商隱呢?我想挖掘,之前的詩人還沒有表達過的東西。曾經有人勸我:『妳最好去寫散文吧』、『妳這樣寫沒人看得懂』。但我寫詩不是為了滿足讀者,我有一種打破砂鍋問到底,或是做到底的蠻力。只要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就想深入其究竟,不想浮光掠影,隨波逐流。表面的聲名,也不是我追求的,我只想享受創作當下的樂趣。」
赴美的意義
從台大中文系畢業後,零雨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深造,後又去哈佛大學任訪問學者一年。異地的生活和語言經驗,是否對於詩人敏銳異常的身心,鑿下某些與生命本質深切聯繫的影響?「年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這裏格格不入,剛好那些年台灣留學風氣很盛,我便把希望寄放在出國這件事上。」
零雨並不常談自己的美國生活,但說起來卻如昨日風景,幕幕鮮明:「出國對我來說像一次重生。在台灣,我們受到很多來自傳統、家庭、學校和社會的侷限,但當我到了美國,很單純的,是抱着一種想看看這個世界的心情。那時候我的英文沒那麼好,語言的隔閡是很大的挑戰,每次要寫報告我就胃疼,寫好了也滿篇不知所云。起先求救於學校裏幫留學生修改論文的單位,那位負責的女士卻也不懂我想說些什麼。」講到這裏,零雨自己笑了起來,「最後怎麼辦呢?我只好求助班上一位泰國來的同學,他的中文和英文都超級好。在美國那段期間,我就因為他,認識了一群他的泰國同胞,大家一塊去玩,去旅遊,去買菜。我也因此拓展了我的視野。這位同學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逛書店,遇到這樣的人真是遇到了救星!」
零雨口中,這位像是守護天使一樣,優雅地為她一一破析難題的泰國同學,又可靠又可愛,是眾多留學生們可遇不可求的理想隊友!「既然這麼順利,為什麼我卻趕着一年半畢業回台灣呢?我其實是靠獎學金留學的,在威斯康辛大學當了一年助教,但因為那位同學要畢業回國了,我只得拚了老命修完課,趕快和他一起畢業,以免求助無門,所以半年內就把試給考完了!」
在美國的這段時間,除了泰國同學,她還有和來自韓國、哥倫比亞的室友,以及一群美國學生相處的經驗。這些經驗,彌足珍貴。過了許多時間後,當時的因緣好像就轉變成生命中下一趟旅程的契機。
二○一五年,零雨與法國女詩人菲奧娜.施.羅琳互相翻譯了對方的詩集:《種在夏天的一棵樹》(零雨著)與《無形之眼》(菲奧娜.施.羅琳著)。兩次赴美國生活,似乎有形無形間,種下日後從詩裏開花的種籽。「在美國的時候,我每天都想:要是眼前這些英文書都是用中文寫的該多好!回台灣之後,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讀到的中文書!」她說,「兩種語言的落差在我的體驗是非常深的。以至於後來與菲奧娜之間互譯詩作,我深知翻譯絕不能隨便。因為我翻譯她的詩,翻完之後,這首詩的語言就滲入了我的風格,反之亦然——情一定是這樣的——翻譯者與原作者之間風格要有共通點,否則翻譯結果是會有問題的。我們最好找適合自己風格的文本和作者來做翻譯工作,語言技術的問題好解決,但風格就不一樣了」。
在香港遇上詩人
零雨有一本薄薄的詩集:《我和我的火車和你》,收錄於《WORDS & THE WORLD詞與世界》,二○一一年底由香港大學出版。這位出入從簡、腳步靜悄的詩人,隻身闖蕩過外邊世界,卻與這繁熱凡間保持着一段低謐的距離,安全而神秘。那麼,零雨的香港印象,便格外令人好奇。她邊回憶着邊說給我們聽,也是非常「零雨式」的、優雅輕簡的一段記事。
「我去過香港兩次,第一次去是二、三十年前了,還沒到九七回歸的時候,那時的香港還是很洋派的,我記得住的地方離旺角近,很熱鬧,但沒能多待幾天,只匆匆一瞥。第二次去呢,是二○一一年受邀北島主持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詩歌節都是這樣的,沒什麼機會一個人待着,也沒機會去逛,去認識這個城市。不過,碰到了幾位知名的詩人如北島、于堅、宇向等人,我自己也都讀過他們的詩,彼此講話也自有一種熟悉感,印象大抵是這樣。」突然她想起什麼來,有些興味盎然:「香港的詩人,當然要提也斯(梁秉鈞),我特別喜歡他寫蔬果的一些詩。廖偉棠,他早期的詩〈鄉間來信〉,給我印象特別深刻。還有,曹疏影,很多年前啊,在北京大學,我見過她,沒想到她後來變化這麼大,我對她的變化非常驚豔!尤其非常喜歡她《金雪》這本詩集!第一次見到她,她看起來十分可愛,有點少女的樣態——啊,現在已經當媽媽了嗎?」聽說心中的詩人少女已成為了母親,零雨有一點吃驚,隨後慢慢啜着茶、品味着那驚訝:「現在——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宗教與詩人
在攝影師的鏡頭前,零雨常常流露出某種小女孩般的訝異笑容,明明已經看過那麼多事情、走過那麼多地方,這個世界於她卻好像無時無刻都是新洗過的、不折舊的一樣。在詩人的書房,有碗有湯,冰箱上有便利貼,寫着許多提醒事項。而我們坐在春天新鮮的小番茄之間、坐在沉碧的熱茶與翠綠的芭樂之間,說一些對常人來說也許略嫌敏感,對零雨卻顯得自然不過的話題。她聊宗教。
對於宗教,她是早慧的,也是易感的。就像台灣許多普通家庭,小時候家裏佛道二教兼拜之。到了國中,班上有同學是狂熱的長老會教徒,領她去教會,高中時她在懷恩堂受洗。但她心裏總是有一份清明,對於事事物物默默地凝視,懷疑和信仰同時發生:「基督教主張集體禱告,要你大聲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我雖然受洗,但不覺得要與大家共享心事。因為我覺得禱告是自己的事。大學時我也接觸一點佛學,也去廟裏禪修過。在廟裏晚上十點就要睡覺,清晨二點半即起,真的很痛苦啊!不過禪修本身我倒不太排斥。」
每種宗教,好像都沒辦法給人保證,即使他們告訴我們:這樣子絕對是對的,那樣子又絕對是錯的,但總難教她信服,而我也總並不信的。不過—— 零雨語意懇切地說—— 二十年前接觸了賽斯(Seth Material),這個奠基新時代(New Age)哲學基石的美國靈體學說,意外地幾乎解答了她以往數十年生命中所有的疑惑,「我讀了好幾次,感受都不一樣,愈讀愈覺得,一次比一次多懂得了一些。」她每天用口朗讀,一天讀一、兩頁,邊讀邊想,「我覺得可能是,賽斯並不是一套宗教,而是一套論述,你可以自己去接近、去選擇,用理智去理解一些事情,之後也許就發現了——啊,人生啊,原來是如此的。」
什麼都試試看,什麼都不拒絕,對人不過分熱不過分冷,目光不深不淺、不近不遠,總是溫溫小火燒着那樣關心着、惦記着,她所見過的一切,所認識的人。好像新版《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後記中,她寫下自己心中的一念執著,那一念是人,是詩,是田園,是沉淪也是超脫:「我無可救藥地愛上樹、光線、泥土,老舊的木柴、瓦片,時間的痕跡,地平線之形而上、下。並以此衡量人的品質——會毀壞,有斑污,非線性秩序,莽莽蒼蒼,大氣淋漓。」
文 \\ 崔舜華
照片提供 \\ 蔡琳森
編輯 \\ 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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