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星期日文學.黃春明:現在香港應是寫作題材最豐富的時代
寫作者最終將歸往何處?有沒有一條道路,指往各家持筆言志之人,縱使初始殊途、終要並肩同歸的宏大方向?小說家黃春明顯然早早的便牢握此道。他的小說始終緊貼腳下土地,雙目凝視世間各種人物,不論是《兒子的大玩偶》中那(在精神上)無能卸下小丑妝彩的父親,《鑼》中為時代巨輪無情拋在身後的憨欽仔,《看海的日子》中柔韌而堅毅的妓女白梅,《青番公的故事》裏那親手緊攫最後一塊家土碎片的青番公,《放生》裏那群孤踞鄉村農家、為世所忘也逐漸忘世的老人們;以及《等待一朵花的名字》裏戀人般親暱親愛的宜蘭的故鄉風土……真實血肉的故事,人的故事。在黃春明的視野裏,那雙流轉見證台灣文學一甲子的銳利眼光,始終聚焦生存與駐留的土地,和一雙雙走過野泥與馬路的足迹。
閱讀黃春明的小說,彷彿讀着台灣文學史的大題旨——「鄉土」。這位寫實派小說家,逾半世紀以來,始終注視着庶民的生活悲歡與人性中的殘病溫美。對土的關懷、對鄉的眷戀,在寫小說、拍電影乃至於日常的路上、車上,黃春明思索、凝駐者,始終與他心中的家鄉深深牽纏,如藤偎樹。數十年創作長路,黃春明依照本色一路行來,年逾八十高齡的他,一頭不馴銀髮,言談間仍像個羅東少年。基因裏那股挾泥沾土的鄉野性子,未曾被台北都市的複雜現實馴服,反而野得更兇!拍過廣告、紀錄片也寫過廣播劇,後來拍電影、寫戲劇、寫童話劇更愛玩玩具,比起其他純文學作家,黃春明無疑是一名引人側目的異數、作派響亮的玩家,令人不禁想問,一直以來,黃春明究竟在想什麼?「『鄉土』啊,『後現代』啊,其實我都沒放在心裏面。」對於鄉土文學這塊大招牌,黃春明這麼說了:「對文學來說,創作才是第一要務,而創作首先得認同自己的故鄉。如果我出生在台北,我寫台北也是寫鄉土,無論是泥巴田或是水泥高樓,自己生長的地方就是鄉土。」
如同心理學家榮格所主張的:人會自然而然地產生對自己出生地的認同情感,黃春明說,「鄉土」簡單來說便是人對土地的情感,往外衍生,則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以前凡發生戰爭時,農民便被軍隊徵召上戰場,每個人民都身兼士兵,人們隨時都在準備保衛自己的家鄉,在這種心理狀態下,土地的意義便不能用財富來計量,而是以感情為單位。但在現代社會裏,人和土地的聯繫非常薄弱,土地不會告訴人們該如何去留,回鄉或離家,都是個人的選擇,土地僅能沉默地在原處守候;從另一方面來說,這正是土地給予我們的一種寬容的愛。」
我輩生長之處即「鄉土」
有土斯有人,有人處就有故事,黃春明筆下的小說風景,皆取自這片他熟悉不過的家土:「寫小說就是說故事,說故事最重要的則是叙事,如果要寫某人的生活過得如何辛苦,堆砌大量的形容詞是不必要的,寫小說應該做的,是透過小說叙事來呈現事件的細節、人性的深度。」黃春明說道:「為什麼我小說中的角色都是小人物?因為我自己就是小人物出身。對我來說,寫這類人就像在寫自己的生活。」
黃春明的小說一貫地關注人們生存的狀態、依活的現實,在六○年代的台灣,此種選擇必然將承擔某些風險甚至危險。曾任《聯合報》副刊主編的林海音曾說,為了黃春明《把瓶子升上去》這篇饒富政治影射的小說要不要刊登,就讓她煩惱了好一陣子。寫作路線的選擇,該歸於小說家天生反骨?或其實是某種有意的作為?「我的小說都和當時社會環境或親身經驗有關聯,《莎喲娜啦.再見》、《蘋果的滋味》是寫地方的事態,同時也是講國際性的問題;至於《把瓶子升上去》寫到一群人喝酒喝得茫茫忽忽,跑去升旗台把國旗解下、綁上酒瓶,青天白日旗象徵當時的政權,而個人在時代裏是這麼渺小無力,什麼能代表我自己呢?只有那隻空瓶子,高懸空中的瓶身,就是彼時代空虛的象徵。」他補充:「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時代,就以喝酒解悶,然後把空酒瓶升上國旗杆,以示空虛苦悶。」
黃春明筆下那輾轉求生於現實夾縫的人情百態、從普通人身上噴湧出的大悲歡,讀來字字切膚、恍若親歷,銳利而充滿憐憫的筆鋒,源於身而為人的一份同情共感:「人先要擁有同理心,才能懂得他人的心情和想法,這是文學成立的前提。」黃春明舉《看海的日子》為例,這篇將妓女的生活和性格描寫得扣人心弦的鄉土小說也曾遭受質疑。「有人說:一個回鄉的妓女竟然受到鄉親歡迎,是很不合理的。為什麼會有這種看法?因為缺乏同理心!一個女孩子被賣去火坑,她的犧牲很可能便讓弟弟妹妹念書上學,甚至能夠改變一家人的生活,這是鄉下地方特別的人情。」黃春明一拍腿、定了案:「什麼是文學?文學就是人寫出來的東西!全世所有各種不同膚色的人,其人性是一樣的,所以各國各地方的文學,全可以翻譯過來,翻譯過去,都可以通的。甚至於寫人以外的動物之類,將牠擬人化之後,連小孩子也看得懂、聽得懂。文學就是寫人,刻劃人性。」
像黃春明這樣的人,可能注定要做很多很多事,他賣過便當,寫過劇本,搞過廣告,拍過電影,一九六六年,《文學季刊》創刊時,黃春明與妻子林美音也來到台北,和尉天驄、王禎和、陳映真、施叔青、劉大任等當時的年輕作家、編輯,以「明星咖啡館」為據地,開啟了台灣現代文學的一段盛况。
台灣現代文學的各種實驗、書寫、思潮與辯論如火如荼開展,但初到台北的夫婦倆得先張羅生計,儘管蠟燭兩頭燒,黃春明從不擱筆,常將年幼的長子黃國珍挾去明星咖啡館,寫稿、開會、換尿布在同一張桌上解決!憶起年輕歲月,黃春明和妻子林美音一人一句,往事從暮色間歷歷浮現——「那時候在銘傳大學,士林中學門口賣便當,王禎和太太在士林高中教書,常常熱心地來捧場。那時候便當盒子還是鋁做的,我們騎摩托車整批載去賣,賣完之後回收、洗乾淨第二天才能繼續賣。一個便當才賣六塊,還得炒米粉、配菜式,後來生意太好,學校教官告訴我們,福利社抗議我們搶它生意!索性收攤了。」老伴林美音接口:「我每天洗便當洗到凌晨兩點,他則在旁邊寫小說。」黃春明不住點頭:「那時我正在着手寫《鑼》,我們住在一間古厝後面最小的一間房,那每天得擠在廁所旁,才騰得出一點空間寫作。」
一九七○年代,黃春明製導台灣紀錄片,開啟了紀錄片的影像新語言,更是影史經典之作,其起源竟只因小說家的一念之動:「有一次,我搭公車去木柵找尉天驄,那時候的興隆路,兩旁全是稻田。我聽見旁邊有個北一女畢業的女生問『這些是什麼草?』我想:這麼會讀書的孩子,竟然沒看過稻田!當下我就萌生了拍本土電影的念頭。後來我向電視台提議,拍攝一部介紹台灣的紀錄片,我用的機器是瑞士和法國的戰地攝影機,完全摔不壞。拍出來自己覺得不夠好的鏡頭全部剪掉,光膠卷就花了很多錢!那時我家冰箱一打開,裏面沒吃的,都是底片!」
在美國的日子如何過
談起當年「土法煉鋼」拍電影的經驗,黃春明語氣充滿驕傲,「後來我自己籌措資金,花錢拍了六部片子,台灣第一次在電視上放紀錄片的人,就是黃春明」。一九七二年,黃春明準備拍一系列認識台灣的紀錄片,全年騎機車跑片台灣蒐集資料,拍了許多照片和作了許多筆記,隔年才在中國電視公司,台灣才開始有了自己的系列紀錄片「芬芳寶島」,系列首作《大甲媽祖回娘家》就是黃春明的作品:「原先計劃每周一部,一年五十四部片子,片名也都列出來了。從這一點上來看,就知道我有多外行,那是做不到的事。後來就割分給其他廣告公司分擔完成。那時連成本也不會精算,把家裏的一點點積蓄都賠光了。」
日子過得辛苦,黃春明仍然不改脾性,凡涉及原則絕不妥協,「聶華苓曾四次邀我去愛荷華國際寫作班,我都拒絕了,她對我說:黃春明你耍大牌呢!那時候許多作家去了美國,回來好像身上鍍金似的,我實在看不慣,只是想讓她知道,也有人是不願意去的,雖然心裏面其實很想去」。
黃春明補充:「那時候聶華苓每年都會為這個寫作班選取台灣的作家參加,所以她一回來有很多作家就像迎媽祖迎她,送禮的送禮,請吃飯的請吃飯,後來被邀請回來後的有些作家,在自己的名片上加印幾個字:『曾參與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班』之類的文字,還有寫一些文章或是演講,他總是不會忘記提到『我在美國怎麼怎麼……我跟波蘭的詩人,阿根廷的作家怎麼怎麼……』我很不喜歡這種奉迎和炫耀,所以聶華苓有過四次的邀請,我都婉拒了;其實我內心裏也很想能夠出國一趟。」黃春明形容當年赴美不是易事,最終應邀出席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有其他因由:「一九七六年另有一個基金會邀請三個月赴美。反正電影拍出來全都賠錢,我乾脆就去舊金山,期限到了之後,對方問我有沒有興趣待久一點,我告訴他們自己在拍紀錄片、很想要一個執行團隊,對方看了我拍的《貝貝劇場||哈哈樂園》,之後非常驚豔,於是我又去了加州聖地牙哥,前前後後總共待了一年吧!這一年我學會了自己剪頭髮,一般去外面剪,一次要花五塊美金!」黃春明在美國各地一口氣完成了幾件事。而《貝貝劇場》是杖頭木偶戲,一共寫了九十四集:「企劃這個偶戲的動機是,當時台灣電視每天中午有傳統式的布袋戲,收視率極高,因為只有它是使用台語方言而頗受歡迎。可惜的是打打殺殺;每次捱打的人都被打到吐血。對方故意問他怎麼了?捱打的人為了面子,就回答說沒了,我在吐檳榔。有一天我生病吐得很厲害,五六歲的孩子在我身邊,他說爸爸你要吐血吐很多哦,像吐檳榔一樣。由這件事才發現小孩子觀賞的戲劇十分重要,所以才向中視提出貝貝劇場哈哈樂園的計劃。」
總是在拍台灣的故事、家鄉的故事、別人的故事,黃春明是否曾動念將鏡頭對準自己、親口說人生的故事?「《他們在島嶼寫作》曾經問我要不要拍紀錄片,我記得那次首先是邀我跟白先勇、周夢蝶、楊牧,不過我婉拒了,我導過的片子算不少了,但我到現在都不敢擺導演架子,可是有人一坐上導演椅就顯出派頭來,我不太欣賞。」
黃春明說:「如果真的要拍黃春明紀錄片,應該詳實地拍攝出我年輕時怎麼使壞、翹課、輟學、打架,後來拚命地工作、寫作,所以,這其實不應該是黃春明的個人紀錄片,而是關於浪子回頭的故事。對一名浪子來說,每個相遇的人都是貴人,一句話可能會改變人的一生。」
鄉土文學論戰背景
大概被問過無數次同樣的問題,提及鄉土文學論戰,黃春明擺擺手:「很無聊啦!」一九六六年十月,《文學季刊》在台北創刊,黃春明和尉天驄、王禎和、陳映真、施叔青、劉大任等,以明星咖啡館為據地,寫作、討論、實驗與實踐他們的文學夢想。一九七七年,余光中一篇《狼來了》掀起鄉土文學論戰,論戰之浪從文壇打到政壇,黃春明與王拓、楊青矗、陳映真、王禎和等人成為論戰焦點,時任《聯合報》副刊主編的詩人瘂弦也捲入其中,直到一九七八年一月「國軍文藝大會」上,總政戰部主任王昇一席「愛鄉土」的演說,才為這場論戰畫下休止符。「也不能說『無聊』啦,畢竟到處都有好人跟壞人,好人多、壞人也多。」談起事情,黃春明大抵總持着一種凌駕於細節之上的史家態度:「國民黨撤退到台灣之後,最怕寫實主義文學,那時後台灣也窮,這麼窮要寫什麼?當然是寫工人、農人的生活,簡單來講,就是怕臭屁股被人看到。」
從如今的各種華文文學獎,可以觀察出寫實主義的復興現象,得獎作品中屢見以社會議題、地方書寫者。但對於習慣活在虛擬的資訊土壤上,比起當面交談更嫻熟臉書交鋒,比起前代作家擁有的鄉土經驗,生長於現代都市的年輕世代,對網路媒體的熟悉度遠超過鄉鎮人事,相對於傳統的鄉土文學,當代的年輕作家們該如何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新的鄉土」?「在農村社會,沒有多餘的錢消費,每件事情都自己來,生活中充滿了勞動和動作,反映在語言和日常談話裏,動詞明顯多過名詞,光是拿一把刀子,就衍生出各種動詞來:剁、拍、搧、劈……等等,但現在情况相反了,廣告裏每天向我們推銷新鮮名稱的產品,名詞變得愈來愈多,最後只剩下一個動詞:『買』——這是動詞的魔鬼!一直買下去,人跟自然、土地的關係愈來愈疏遠,人心愈來愈苦悶,現代主義便專門描寫這種狀態,台灣以前是沒有這種現象的,是某一批人讀了西方現代主義作品之後如法炮製,這種情况屬於『橫的移植』。」黃春明說:「在鄉下,人與人互相都存在關聯,因為彼此多少都認識,所以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幹壞事,但在都市裏,所有人都是陌生人,誰也不認得誰,犯罪率便提高了。如果要寫現在的鄉土,應該把這種現代都市現象也寫出來,包括犯罪率和外來移民的問題,才能反映出社會改變的實貌。台灣的新住民有六十萬人,這些人的生活是怎樣的?還有外勞在台灣,他們生活中的矛盾、階級與人性的傾軋……我認為,必須包括了這些內容,才能創造出『新的鄉土』。」
淌過各種思潮與辯戰,台灣文學曲折浩蕩行至今日,寫作者難免有時憂心:在這個貪圖速度與實績、缺乏耐心且不甘沉默的時代,寫作這門傳統技藝之美似乎愈形乏人聆賞,純粹的文學日後又將走往何處?
「消費社會的流行常常在變,今天流行迷你裙、明天便流行魚尾裙;小說家不應該跟流行,只能跟着時代前行。」黃春明說:「人活着,有身體的需求,有精神的需求,肚子餓了得吃米飯,這是身體的需求。我覺得小說就像米,我們讀小說,是因為精神需要營養,稻米是不分雅俗、老少咸宜的,小說就該如此。」
在苦悶的時代更要繼續寫作
提到香港,在地意識的興盛在近年的香港作家筆下尤其明顯,政治事件與社會運動的催化,種種「被消失」與「被道歉」,是否就像當年戒嚴時期的台灣?現實如此,人心淒苦,作家若有時代的使命,又該怎麼寫?該寫什麼?「作家跟他的鄉土是最有關係的,現在的香港,應該是寫作題材最豐富的時代,但我並不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能說出什麼道理呢?我想香港現在是很苦悶的,動不動就有言論審查、有政治的壓力;社會、家庭、經濟各方面的條件,讓年輕人生活得很辛苦,但也就是這樣的時候,文學能擁有最多的材料去發揮。」
無論善惡,總歸生活,落地為現實,文學便從此類大命題中衍出:「如果我出生在今天,可能也不太知道該怎麼寫小說,年輕人的生活經驗比較有限,如果對人的理解、同理心不夠,寫出來的東西就不會感人了。但如果同理心夠強,對人性的理解夠深,單單是說一個故事,就能深深地打動人心,不一定非要寫成書。」思量片刻,黃春明向我們托出一個故事:「大約六年前,某家醫院聯繫我,表示院中的某位病人希望能跟我見面,我本來以為是醫療議題,去了之後發現,這名病人是我的小說讀者,原本是個木匠,因為癌症末期住院,我們見面時,他已經瘦得整張臉凹了進去,他對我說:黃先生,我從前讀過非常多你的作品,可是你好像很久沒寫小說了。接着,他如數家珍地一本本點名自己讀過的我的小說,讓我非常感動,我告訴他:我正在努力寫一部長篇,你要等等我。他淒然地望着我說:黃先生,來不及了,我等不到了。這次談話後,過了兩周,人就走了。」
可能如同尼采的活存之美學(aesthetics of existence),藝術建基於生活,也因此擁有解放現實的力道;所有的悲劇與創傷,最終將回頭療癒我們自身:「有次我去桃園高中演講,結束後,一個女孩子過來塞給我一封信,要我回家讀。信裏寫道:你的小說救我一命,兩年前我讀了《國峻不回來吃飯》之後,哭着告訴爸爸我不會再傷害自己了。」黃春明記得她說自己曾割腕三次。
詩中「永遠在那裏」的那個位子,是父心永恆的空缺,而人生,有時也許就像一張椅子,在長長的時間中,有的人離開,有的人入座;有人僅僅暫時歇息,有人起身後不曾返回。某些事情發生,那無從閃避的撞擊或使我們的心徹底破碎,胸口的空缺再也無法復原,但是,隨時間流逝,從某處悄悄長出了新肉,正無聲而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填補那窟窿。
若你恰巧坐了這張椅子,一切也許就從寫作開始。
文:崔舜華
文學.後記﹕那陣搖動一切的風
國峻/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媽媽總是說等一下/等久了,她就不吃了/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還多了一些象鼻蟲//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她就不想燒飯了/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現在你不回來吃飯/媽媽什麼事都沒了/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連吃飯也不想//國峻/一年了,你都沒回來吃飯/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楊澤、焦桐、悔之、栗兒……/還有袁哲生,噢!哲生沒有/他三月間來向你借汪曾祺的集子/還對着你的掛相說了些話/他跟你一樣:不回家吃飯了//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我們就沒等你/也故意不談你/可是,你不回來吃飯/那個位子永遠在那裏啊/你的好友笑我/說我愛吃酸的/所以飯菜都加了醋/天大的冤枉/滿桌的醋香酸味哪裏來?//望梅止渴吧/你不回來吃飯/望着那個空位叫誰不心酸?/國峻(黃春明〈國峻不回來吃飯〉)
黃春明的小說無論語言或意圖,皆充溢着台灣這座島嶼泥土的氣味、路的故事、人的痕迹,與其小說觀一致,他曾說寫詩需語言淺白、帶故事性,而這首詩卻滿溢着小津安二郎式的家庭圖景:兩個人物,一個空間,桌椅靜謐,一座屋頂包覆一個無法言說的故事,聲音壓抑着自身,塵沉落於光。
這是曾經發生的事件,也是負傷之人共有的寓言。
如今滿頭銀髮的小說家,在鬢髮濃烏的時光裏見過許多人許多事,那可能是台灣現代文學最黑暗也最光燦的日子,那樣的經歷總是教我們心生豔羨,這時代,文學之路僅僅通往斷崖,粗暴的語言四處橫虐,但我們依然不斷地尋找,暫時棲放心中的疑慮,好繼續相信某些事物。
我相信,許多人渴望親眼求見黃春明,是因心存得見啟示的希冀,彷彿天降洪音,告訴我們什麼是文學?什麼是人生?生活的意義在何處?為什麼拚命努力仍舊落空?何時才能不再坐困於愛憎嗔、別離苦?
也許他曾親聆那答案,也許他已創造了答案。但我僅僅知道:有時,某人的文字和我們的心如此相似,像一陣清澈略帶哀愁的風,輕輕搖動某扇虛掩之門。
文.崔舜華
人物攝影:蔡琳森
統籌: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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