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30 19:33:12崔舜華
印刻文學-夢|崔舜華
印刻文學生活誌 4月號/2017 第164期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R030065237?loc=M_054_001
(圖註:竹久夢二作品)
〈夢〉
一種民間的習俗告誡說,早晨不要空著肚子說夢。在這種狀態下,醒來的人實際上仍然處於夢的魔力之中。──班雅明《單向街》
我在夢裡睜開眼睛。
房內是黴苔般的暗青色,窗面已失去了我入睡前還見到的明亮的白晝光度;窗簾上明豔的格紋色塊已通體浸泡於夜影裡,僅看得見一片混濁的鼠灰;我伸開手指,探索被身體捲起的床單的皺褶,越過幾座起伏的布料小丘,碰到一小塊溫溫的手臂肌膚。我想搖醒身旁熟睡的V,說:「我剛剛作了一個夢。」他或許會因為好奇我將說出的內容而努力撐起眼皮:「是什麼樣的夢?」或許,他會迫不及待地接著說:「我剛剛也做了個怪夢,我夢到──」
通常的情況是:在夢裡,我因目睹背叛或被惡劣對待一類的情節,崩潰暴哭或極怒地吼叫起來,那情緒的暴洪一直滲透到睡眠之外的現實裡,從箍緊的牙縫擠出哀聲,難免造成微小的驚擾:「妳作噩夢了?」
我總是不停地做夢,即便是酩酊爛醉、整副胃痙攣翻攪著緊抱馬桶嘔吐,直到力氣耗盡像落體高速墜入黑眠斷谷的那些凌晨,閉眼卻依舊發夢。
以前,我習慣一醒來立刻打開電腦螢幕,把餘溫仍熱的夢境情節記錄存檔,那些夢通常上演著與死亡有關的戲碼:陌生人的死亡、親人的死亡、朋友的死亡、動物的死亡、愛人的死亡,以及我自己的死亡,為徹底掐滅生命而加演的戲碼不斷換弄、組合成使人心智狂暴的傳染病、過境成焦炭的巨型火災、無臉的戰機投下無數顆裹著火焰的炸彈、肢體追逐間閃現的刀刃尖光、浸滿汗水的槍柄……我認得或不認得的上千張臉,在每一場短兵相接的意識荒墟中扭曲、尖叫、五官失散,分裂為破碎的屍塊、僵硬的斷肢、覆蓋硬霜的死者雙眼……。
夢中每當感到危險逼近,必定將發生違反物理律則的異常現象,如果我在夢裡手持武器,恐懼地緊盯四周、準備殲除隨時湧現的威脅(瘋狂殺手或怪物異種),正當我欲狠狠扣下板機、像狂人般掃射全場,或緊緊握住刀柄欲刺向那獰笑變態敵人心臟之際,發現手裡緊抓的卻是一塊垂軟無力的泡水餅乾,金屬槍身原來是塑膠製,致命子彈化作可笑的塑料BB彈,像達利那幅知名的《記憶的永恆》(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鐘面如麵團般柔軟,敘事無限延擱,時間原本荒誕。
醒來,開機,記錄。這樣的行為一直到三十歲前仍維持著:醒來後打開電腦,試圖還原夢中驚破天人的魔幻場景,記憶卻像一層柔軟透明的膜體,將原本屬於我的內容物包裹起來,重要的片段從字句間滑溜溜地漏光,撈取的殘部也失去原來生猛的體感,像上陸的魚一樣眼睛黯淡無光澤。
又一次,從一個緊張沉重得教心臟麻痺的夢中醒來,內容大約是我回到久違的父母家,卻被父親強行拘禁在一間牢房裡,牢房的擺設和空間形狀竟與小時候曾住過的某親戚家一模一樣,一個念頭劃過腦海:「我以前曾經住過這裡啊」,這時我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還沒發育的少女,穿著一件小學時班上同學間常穿的那種粉色卡通T恤。我對回家的決定後悔極了,門外傳來打鐵般沉重的腳步聲,我開始恐慌起來──要趁他開門時一頭撞出去逃跑嗎?萬一被抓回來給毒打一頓呢?還是先乖乖待著?這裡看起來也不錯啊,有冰箱,也有電視──
我踏著那種剛剛從噩夢中脫身之人的步伐走向浴室,摸到菸後我突然發現自己竟已完全沒有一滴想把方才的夢錄寫下來的興致。
就像我們在生活中無數次經歷過的:不知不覺中,原來的意圖已被某種變化給無聲挪移、取代、甚至全盤消滅,一條法則驅逐另一條法則,新規畫的路線取代過時的習慣,整化為零;當我們尚未敏銳到足以察覺,新的律規已悄然成立,像素常經過卻從未留意過的一塊空地,不知何時架起了一張割地立界的鋼絲網,而某處有人決定你應該被分配到界外(或界內)的一小寸位置,但除此之外一切如常,引擎隆隆運轉,早晨如期到來,問題始終存在。
***
班雅明在《單向街》中一篇關於夢與早餐的短則(〈早點鋪〉)中說道:「一種民間的習俗告誡說,早晨不要空著肚子說夢。在這種狀態下,醒來的人實際上仍然處於夢的魔力之中。也就是說,洗身只能喚醒身體的表面及其可見的運動功能,而灰色的夢境即使在早晨盥洗的時候,仍然頑固地留在更深層,甚至牢牢地黏附在醒來後第一個小時的寂寞中。……因為只有從另一個岸邊,即從明亮的白晝出發,夢境才可以從占優勢的回憶中被說出來。夢的這個彼岸只有在另一種洗滌中才可以達到,這種洗滌類似洗身,但卻又完全不同。它是通過胃來進行的。空腹的人說夢就像說夢話似的。」
這段話讓我聯想起一幅畫面:清晨時,一名體格矮壯的婦人從纏鬧了整晚的怪夢中驚醒,隨即服膺她維持了數十年的好習慣,披件外套便直奔最近的一家早點店(美而美、麥味登或永和豆漿),先點了一份三明治直接站著吃,接著再點了四人份的蛋餅或豆漿,預備帶回家去拯救仍身在睡夢牢籠中的先生和孩子們……。
於是,那些我們一手捏塑、複寫、摺疊、搬弄的夢境像廢紙般被任意丟棄。然而,流失的夢並未消失,像雨後的殘泥瘀在心底,層層疊疊,濕濘破碎不見天日;有時,在一個新的夢中,舊夢的殘片像突兀的小丑蹦地跳進場,新造的情節和舊註的劇情混雜成一團虛實顛倒的重影,我被吸入模糊的影之漩渦,夢中的日常曲改(或逆轉)現實的記憶,自塑的虛幻比過往的真實更能說服人心,像演員還未卸掉上齣戲的妝髮戲服而連忙奔赴下一場戲台,故事設定、人物性格、腳本走向完全不同的戲在潛意識裡同臺登演,讓哈姆雷特去復李爾王的仇,浮士德遊走愛麗絲魔境。
***
彷彿是該向那些我曾以夢譜寫而被據取、交換的生活片段贖償,不再記夢之後,我從傾訴者變成聆聽者,時不時接收他人的夢境;我置身於異境的意識雪花球,占有一小處地方、演出他人替我安排的角色、口吐他人擬寫的對白,抓著虛構的砝碼去平衡、擺布某個人的疑懼和悲傷。
我最常共享夢境的對象是V。在範圍有限的兩人生活裡,我們經常夢見對方,有時延續現實裡的爭吵和埋怨,入夢後仍爭執不休;有時則像齣影子戲,將壓抑心底的不安情緒於夢的幕布播映、並邀請對方站在幕前參與演出;我們像孤獨的演員,白天夜晚,棲身於彼此虛構的夢巢,虛枝幻線萬縷,夢成為白晝生活的延續,像是深夜方現身活動的祕密結社、互依取暖的倖存者餘生。
我在V的夢中頻繁地死去:有時是病死,更多時候是意外橫死,也發生過被猛獸襲擊咬死的情狀。冬天時我們到H城旅行,早晨在酒店的床上,V說:「我夢見妳死了。」我們併排躺在寬闊清潔如雪地的雙人床上,他雙眼仍微閉地開始敘述夢境內容;夢裡的死者不只我一人,他去世多年的外婆也現身夢中,在他夢中某個節點上再度死去;但事實上,他的妻子(我)和他的外婆,由於年齡和時間差的估計,在這個我們身處的時空邏輯裡,無論如何不可能並存一室。他深愛的外婆在我們共有的記憶裡將永恆地隸屬於死者之國。
但夢裡的時空結構是洋蔥狀的,這一層剝開,立即垂直抵達下一層異墟幻境;眼前還待在兒時熟悉的外婆家客廳,而下一秒即墜入茫茫太空,頭上腳下地從宇宙極高處俯瞰地面,竟(不需任何望遠鏡輔助即)一眼望見:死神正逼近自己的情人或家人,任憑如何喊叫,對方仍渾然不覺……。
我大概重看了六次左右的《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電影裡的金凱瑞難得的飾演一名毫不搞笑的純情男子,與輪廓明豔但歇斯底里(像許多漂亮瘋女人那樣)的凱特溫絲蕾一見鍾情,如同世上無數戀情的演變,兩人大吵一架後,女孩率先去做了遺忘手術,出於一口報復的恨氣,金凱瑞闖入替前女友施行手術的診所,要求也給自己來同樣一套:吞下安眠藥、戴上電子頭盔,那些甜美刻骨的邂逅、心碎欲死的分手、膠黏漆合的同居回憶,不過是幾場夢、一個夜晚,就像洗盤子般抹得乾乾淨淨。
但夢裡發生的這一切──女孩的豔橘秀髮,海邊被落雪覆蓋的無人小屋、早晨在同一張床醒來後雙唇親吻的觸感──這一切,才是能夠被我們(他們)緊緊擁抱住的真實,能夠確實地從身體深處感受那些曾經存在之物,像早晨的冷空氣、咖啡和被褥的皺褶一樣真切不妄、無可否認。
此後的每個夜晚,我們依然將不停地做夢,夜夜夢死,死而復生。每一個夢皆自成一場輪迴,替我們般演或曾發生、或從未實現的貪嗔癡滅,像一張巨大蛛網上棲息著無數露珠,一滴雨碎,一根髮落,一念逝閃,瞬間牽動千萬顆珠身顫滾應鳴。此刻輪迴未盡,下回入夢時許將重啟,且細節更繁縟、場面更壯麗、陣容更浩盛:高樓轉眼碎散,天火行過荒土,王國傾為廢墟,末路盡聞哀犬。
但再一眨眼,僅一眨眼,朽木便開出繁花。
pzh520
2017-05-31 16: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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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31 15: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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