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二:(之四)踩響那春日的霹靂──我遇過的洛夫|崔舜華
2015-12-16 09:14 聯合報
http://udn.com/news/story/7049/1379845-%E4%BB%96%E5%80%91%E5%9C%A8%E5%B3%B6%E5%B6%BC%E5%AF%AB%E4%BD%9C%E2%80%A7%E7%B3%BB%E5%88%97%E4%BA%8C%EF%BC%9A%EF%BC%88%E4%B9%8B%E5%9B%9B%EF%BC%89%E8%B8%A9%E9%9F%BF%E9%82%A3%E6%98%A5%E6%97%A5%E7%9A%84%E9%9C%B9%E9%9D%82%E2%94%80%E2%94%80%E6%88%91%E9%81%87%E9%81%8E%E7%9A%84%E6%B4%9B%E5%A4%AB
高中畢業那年,我第一次讀洛夫。
荒茫年少時日裡,洛夫的詩就像一道純粹的指示,近乎光照,直指一道謎,一種信仰,名為純文學。
三十歲的秋天,我見到了洛夫。
近年,《創世紀》熱潮再掀,當年的詩人們再度被置放在時代的聚光燈下,許多名字反覆被提起、掂量、較換。由於「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面世,詩人的詩句與生活被重新編碼、上色後轉進大螢幕,詩歌語言和鏡頭語言在人們眼前展演錯縱,喜愛洛夫的看《無岸之河》,擁護瘂弦的則看《如歌的行板》,也有許多人每部都看過不只一遍;每個人突然間都變得好渴,焦著喉嚨呼喊彼時代,彼詩篇,渴望並幻索著我們滿心熱愛卻寂寥已久的文學,如今或許要再起盛世。
因為工作緣故,我來到台北市中心一座舊眷村旁巷弄,按響一戶人家的門鈴。上樓後,銀髮蒼蒼,臉長身長的老詩人曳開了門,長袖白襯衫紮在黑色西裝褲腰際,臉上笑起來是長者,也是少年。他嬌小的妻子匆匆從門後拿出拖鞋,一邊利索非常地沏茶,一邊招呼「坐、坐呀」。
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洛夫了。這就是我年少知曉的「詩魔」。
踏進洛夫家客廳,像走在霧上一樣燒著。牆上是洛夫的書法,謄寫著他自己或別人的詩句,黑墨白紙裱在原木畫框裡,遮去了大部分的牆面,每個水墨字體都碩大秀美,像一朵朵黑牡丹開滿他的家。
採訪開始,我還是一樣踏在炭上似的燒,聽他講溫哥華的生活,聽他講《創世紀》的人人事事,講《無岸之河》的拍攝。講到這部紀錄電影,詩人顯出一種少年般可愛的倨傲和一點點羞赧。他不斷強調導演是很好的,但感覺他總不太願意被定位成「戰爭詩人」,我接口說自己作為詩的讀者,也覺得並不很妥貼,接著誇口談起一些詩是如何的,詩人又如何的。與此同時,我與洛夫面對面地坐在沙發上,我恰能從正面直接看向他的臉:那五官是孩子般圓長闊氣的,不說話時看起來很安定,近乎慈祥,像一種倔強的禪。
午後四點鐘,年少時讀過的詩句如卷軸悄聲舒展,像透明魚身,從心底尾尾浮起又沉落。我想起那胸中藏掖著一千座石室的青年,我看見那笨拙茫然的黃衫女孩,我們都曾起心立志,這一輩子要朝純文學的宏大殿堂不他顧地往前奔去,但究竟他已經見證那裡面的風景了吧?在他眼裡,那又是怎樣一處不回頭的深淵呢?
採訪結束了,師母從廚房快步端來一盤剛起鍋的韭菜盒子,要我趕緊「趁熱吃才好」,兩個胖胖的盒子並排躺在白瓷盤中央,像一對安詳飽滿的金手掌;麵皮滾著花邊,煎得金黃焦香。「這是她自己做的喲,和外面賣的不同,皮子特別香,一點也不油膩。我經常吃的,妳趁熱都吃了吧。」詩人瞇眼看向他的妻子,安心微笑起來,我夾起一只韭菜盒,很沉很飽,撐著大量的豆腐絲、木耳、玻璃菜片,咬開滿口都是韭菜油綠綠的香氣,像一個秋天裹住了嘴。
這就是洛夫的家了:花好茶好,陽光透窗灑落地毯,妻子親手做的家常點心,靜好溫和地躺在盤裡。一旁桌上,擱著他初秋剛印好的詩集,他熱熱地從唐詩說起自己長年在詩歌美學的追索,最後他走到比自己古老得許多的場所,像捕獲一隻蝴蝶般,把一個答案輕輕闔在手裡。
而他早已把自己踩得很響,像春日裡綿長的霹靂。
●註:本文篇名出自洛夫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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