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岸〉第一章

如光照臨

迷津渡人，誰渡己身？ 一念覺時，蓮花開落， 菩提與愛，皆在凡塵。

(一)教堂外的光

2021年，加州聖望神學院（St. John’s Seminary，Camarillo）的大教堂內，空氣凝重而莊嚴。這座神學院是洛杉磯總教區的搖籃，無數神職候選人在此領受召喚。

周志東（Peter Zhou）雙膝跪在跪墊上，主教的手按在他的頭頂，賦予他聖神的恩寵，聖油的氣味混著古老的聖香；他閉上眼，感受到自己正堅定地走向主。這場堅振禮，對這位三十一歲的修士而言，是長達七年神職訓練中至關重要的一步——他對天主和神職生涯做出更深層次的承諾。

他抬起頭，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教區長官 Alex Collins 神父身側的Fr. Michael Laurent—他的精神導師（mentor）。Michael 神父穿著潔白的祭衣，光線從彩繪玻璃透進來，映照在Michael神父的臉上與身上，看起來是那麼溫文爾雅而從容。他微笑著與身邊的資深神職人員與學術界代表互動，大家都對他敬重有加，足見他在教會界的崇高聲望 。

過去七年來，甚至更久，他與Michael神父持續著 email 往來，辯證教義、討論牧靈的年輕化與改革、針對不同族裔與文化的福傳取徑、將科技融入教會、使用社群媒體作福傳工具等等的可能性。Michael神父心胸開闊，對教義有精闢見解，並能以當代的事件為例證，把教義完全融入現代，完全沒有「年代感」；每每讓周志東折服並敬佩不已，也對他的屬靈成長帶來莫大的助益。正是這位導師，讓他從一個世俗精英，轉變為一個擁有堅定使命感的未來神職人員。

在這一刻的寧靜中，他回想起這一切的開端。

（二）問題少年

1998年，美國紐約州威徹斯特郡（Westchester County）。

志東八歲，父親周啟華在威徹斯特郡的跨國科技製造公司任職財會經理，母親在附近的生技研究中心從事分子生物學研究。

周家和諧、溫暖，在夫妻深厚的感情基礎上，有些不一致化為難能可貴的妥協與尊重。父親來自台灣，篤信天主教，來美後仍會拜祖先；母親來自中國，是無神論者，價值觀偏重理性與秩序。

兩人偶爾在晚間的台灣新聞評論節目前針鋒相對，但不爭吵——他們知道「尊重彼此不同」的重要。

星期日上午，父親帶孩子去教堂，母親微笑揮手說：「去吧，吃完午餐回來跟我分享你學了什麼。」

也是那年夏天，一位剛被派往紐約教區支援的實習神父，來到孩童主日班代課——Michael Laurent。

八歲的志東，問題多得像小型颶風；他坐不住、安靜不久，對任何事都想問「為什麼」。

那天他問的問題讓一向耐心的修女都被問到無言：

「我們家為什麼要跟著爸爸來教堂？」

「爸爸說他信天主，可是他還是拜祖先，那算不算違規？」

「為什麼我們吃的食物跟同學家的不太一樣？」

「為什麼亞洲有那麼多國家，大家卻說我們都是 Chinese？」

「天主要我們愛別人，那為什麼有些同學會欺負我？」

Michael 靠著桌邊坐下來，微笑著推了推眼鏡，好像準備認真地跟面前的八歲少年展開一場「大人之間」的談話。「Peter，你是不是想知道『你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你的世界從哪裡開始、往哪裡去』？」

這幾句話，讓八歲的志東感覺到自己被理解。

（三）回望與交錯

周志東環視四周，教堂裡坐滿了為他而來的賓客：除了神學院的師長，更有從舊金山灣區趕來支持他的親友團，還有他在 NASA 工作時結識的摯友，也有柏克萊大學（UC Berkeley）經濟系的老師和同學。其中有些同學在矽谷新創公司已成為「明日之星」，正引領著科技與金錢的浪潮。周志東的心裡，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衝突與想像——那是對另一條世俗道路的短暫羨慕，但他立即壓下那份念頭。

他選擇了這條路，便不能回頭做任何假設。

周志東將目光投向坐在第一排的父母和姊妹。此刻，父親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驕傲與釋然的笑容；母親陳英 ，此刻雖然仍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擔憂，但眼中流露出的愛與接受，卻比任何教條更為真摯 。

周志東是家中唯一的兒子 。在華裔家庭裡，獨子選擇神職並不常見，「傳宗接代」的觀念深深刻在文化裡。回憶起幾年前，當他決定從 NASA 辭職、進入神學院時，與父母進行的那些艱難的長談：父親從最初的震驚、抗拒、失落，到最終的祝福 。母親後來雖然隨著父親進入教會，逐漸接受了宗教，最後說出「我尊重你」；但在他拿到神學院入學許可的那一刻，母親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最終，他們都接受了。周志東知道，能走到今天，除了天主的召喚，更是因為父母的開明與愛。

轉頭看到Michael 神父在眾人面前展現著完美的風采，他對拍攝Youtube影片發布在教區與教會社交網絡的鏡頭，用充滿魅力而幽默的語言表示教會缺少新血，很高興這些懂科技、而且願意玩科技、走進現代生活的年輕人願意接受牧靈工作。轉頭又對地方報導的記者表示，待會兒會去市政廳和市長喝咖啡，聊聊教育問題。他知道自己有能力掌控全局。

神父看著眼前這個華裔青年，彷彿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充滿理想、活力與對信仰的熱情 。但這份耀眼的對比，卻讓 Michael 神父心痛，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塊冰冷的石頭壓住；因為，他的心裡，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祕密，一個無可告人的煩惱。此刻，在莊嚴的教堂裡，他內心充滿了罪咎，彷彿一個巨大的裂縫正在撕裂他的靈魂 。

他決定轉移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