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夜飯

就 Gayo與穆斯林的曆法，新年不像西曆般是固定的一天。配合林恩的假期，林家選在西曆的除夕，在「尚未建成的老家地基」前擺上祭桌，旁邊是志工和重建團隊搭建的臨時住家。

那是一片尚未蓋牆立柱的空地，地基也沒整理好，四周是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木柱，和刷得乾乾淨淨的舊紅磚。

家人齊聚，三叔公手執清香，恭謹站立，林恩、林傑、媽媽、小莉、和外婆都靜靜站在後面。

祖先牌位是三叔公花了一點時間準備的，上面刻著不太工整的中文字「林氏祖先」，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夠完美。

三叔公學著爺爺當年的儀式流程和動作，沒有退縮。燃香、祈願、上香……

「阿爸……」

他的聲音低沉，卻穩得像重新學會站立。

「我以前做錯的事……我不再逃避。你曾把家交給了我，我卻拖垮了它。

但現在……我會把它一磚一瓦建起來。」他的肩膀微微顫動。

「恩回來了，小傑、雅尼、小莉、Jaya都在，他們是我們家的光。你如果看見這間屋，看見他們跟我站在一起……就會知道——林家還在。」

林恩忍不住落淚，那是悲傷、也是喜悅、也是修補後的安穩。

祭拜結束後，三叔公拍著她肩膀：「放心，等屋蓋好，興明雜貨，我要重新開，阿薩特會幫我一起賣東西，雖然小，但會站得住。」

晚飯是媽媽和外婆一起準備的，山藥湯、烤魚、椰奶煮野菜、薑黃飯；災後的第一次年夜飯，味道格外深厚。三種語言在一張桌上交錯，笑聲混著風聲。

林恩不禁想著：

如果海嘯沒有來，

如果家沒有破碎，

如果那一串痛沒有發生——

她就不會知道家也會改變、可以蛻變成這個樣子。

不是單一的，不是排他的，

而是一個被災難激發出來的、

卻更堅固、更寬容的「新家」。

想到這裡，她輕聲說了一句：「三叔公，謝謝你。」

（五）三叔公的「禮物」

年夜飯後，林傑起鬨要一起玩紙牌遊戲，三叔公又向林恩眨眨眼，示意她到客廳旁邊，從外套裡拿了一個鼓鼓的信封給她。「恩，妳明年要去英國念碩士，是吧？」

林恩愣住：「你怎麼知道？我還沒跟大家說。」

三叔公笑了笑：「妳媽上個月就跟我說了。」估計是林恩告訴媽媽，媽媽一放下林恩的電話，就馬上打電話給三叔公。

「這是政府給我重建用的補助，我留下一些蓋林家新屋和『興明雜貨』，另一些給社區，這份，是給妳的。」

林恩驚得往後一步：「三叔公！這是你的重建基金，你不能——」

「恩。」他用從未有過的平穩語氣打斷她。「我這輩子最失敗的，就是失去阿公的信任。我這輩子最怕的事，是讓林家在我手上斷掉。」他輕輕把信封塞到她手裡。

「妳回來，所以家沒斷掉；你放心去闖，能讓家變得更大。」

林恩眼睛紅了。

「但是我有個請求，妳去英國念書之前……先去台灣學中文，好嗎？」三叔公苦笑：「你看，三叔公連祖先牌位上的中文字都寫不好，這件事你一定要幫忙！」

他停頓一下，「以前阿公最希望我們兄弟能學好中文，可惜沒機會，希望妳替我們完成。」

林恩的手顫了一下，這表示自己在為家族完成某種未完的旅程；她吸了吸鼻子，「三叔公……我會去。我會學好，也會回來。」

三叔公看著她，不再像往常那樣避開視線。「恩，家永遠在。」

這一次，他不是在說廢墟上的房子；他在說一個被重新找回的世界。

〈尾聲〉

我依然記得那間教室。那年豔陽炙烈的夏日，我絞盡腦汁以數位遊戲激發那群忙著打工賺錢的學生的學習動機，也終於看到興味盎然的求知眼神。

寫下這個故事之前，我思索著：我能否承載這樣一個具有重量的故事？它屬於海、屬於山、屬於族群、屬於災難、而我是站在教室裡的旁觀者。

但惠娜曾說：「老師，這不是我的故事，是我們家的故事。但我希望有人能把它寫成『更多人的故事』。」

於是我寫。

寫下災難，寫下重生，

寫下那個曾被視為「不成材」的男人如何用一磚一瓦把自己重新建立起來。

寫下她如何帶著災難的教導與家的恩賜，走向更遠的地方。

故事說完了，

我把這份重重的記憶重新交還給海與山。

海仍在呼吸，

山仍在守望。

而那些被命運捲走的人，

無論走多遠，

終究會在某一刻明白——

家或許不在某處。

家，是在你能重新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