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舊債與新生

（一）被排除在外的人

亞齊族是亞齊省主流族群，深受伊斯蘭教影響，家庭倫理觀念強，女性是家族核心。社會強調「榮譽」與「羞恥」，男性若被認為失控、侮辱女性或家族榮譽，即被視為「不配為人」；因為「神不准他打女人，祂要男人記得自己的手，是拿來扶人的。」

跟阿傑通話後，三叔公的眼神明顯地柔和了下來，盯著門口的燈光繼續說著往事。

阿薩特毆打女朋友，犯了亞齊族大忌；但在不知情的旁人看來，阿薩特為了林正達而毆打女朋友，而且阿薩特憤而上了洋船，斷絕聯絡，推論林正達一定有問題。

三叔公從此被華人族群、亞齊族刻意「疏離」。

林恩從未想過，三叔公的「不靠譜」，不是單純的懶散或不上進，而是背著一筆巨大至今未消的羞耻，還被兩個最親近的族群網絡默默排除在外。

GAM 的人保持距離，連阿查爾這樣的多年照顧年輕林正達生意的老工匠包商也收回合作。華人商家不敢把木工包給他，雜貨店也受到波及，好幾家批發商中斷了跟「興明雜貨」往來。林正達只好撿別人不要的零工、靠在市場幫忙維持生計，手頭真的緊的時候，就只能回家跟哥哥「借」點錢或「借」點東西。

不是仇恨，但那種冷冷的靜默，比仇恨更讓人窒息。

聽到這裡，林恩喉嚨發緊。「三叔公……你那時還很年輕，你只是信錯人……這不是你的錯。」

三叔公搖頭。「恩啊，在這裡，做錯一件事，就會被記一輩子。尤其是……族群不同的人做錯。」

他看向林恩，眼神裡是這片土地的重量。

「災難來之前，我是個被排在外邊的人。災難來之後……我只想盡我能做的事，能救一個是一個……，能做一件是一件……不為別的，只想…不再給家裡丟臉。」

（二）山腳的火光

第二天一早，雨勢稍弱。他們四人帶著僅能背負的物資，開著吉普車往山腳前進。越靠近山區，泥路越髒，像被捏碎的巧克力；車子在泥中滑動，幾次差點陷進去。

林恩抱著小莉不敢眨眼，孩子的手緊緊勾住她的肩膀。

到了山腳，阿凱停下車。「前面開始就得徒步了。」

三叔公才剛下車，就聽見遠方傳來呼喊聲。「恩！這裡！」

林恩猛地抬頭。

那是一小群撐著簡易布棚、披著雨衣、腳踩泥濘的族人。外婆走在最前頭，林傑緊跟其後，深色雨衣貼在身上，眼眶紅著。

「恩……妳們來了。」外婆說，聲音輕得像風，卻穩得像山。

林恩鼻尖一熱，快步走向外婆，外婆也走上前，一把將小莉抱進懷裡。那聲「來，孩子」，把整個因受創而破碎的家族重新縫合。

林傑看著林恩，吸著鼻子，抱住她，低聲說：「姐……一路辛苦了。」

族人分組接過行囊、工具、急救包。有人替阿凱檢查車子的輪胎，有人為三叔公披上更厚的雨衣。

林恩望著眼前這一整群披著雨、卻笑著的族人，心裡暖得像火被重新點起。

雨季雖至，但家的力量——已經在山腳點亮。

（三）任務開始

雨勢暫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下著綿綿細雨。

外婆族人帶著繩索、安全鉤、藤編背籃，護送阿凱、小莉、和三叔公上山。林恩在山腳與外婆、三叔公擁抱後，由國際救援隊派車接回行政中心。

國際救援隊的四輪驅動車在午後泥濘中顛簸著到達縣城行政指揮中心。這裡比海邊和山區更混亂：紙本資料堆成山、志工語言不通、技術志工緊盯螢幕進展緩慢、電腦系統錯誤回報聲不絕於耳。

技術組長看到林恩，像看到救星：「你就是林恩？阿凱說妳會……『修復和整合系統』？」林恩緊張地笑了笑：「我會試試。」

她先協助統整各族群，包括華人、Gayo、Acehnese、Anak Jamee 等的資料格式，再協調志工把地區標籤統一，和行政團隊討論設定優先序，接著用自己在公司的經驗，把跨語言資訊流程重新寫了一份「簡易版」給維運團隊，還有使用者「懶人包」。

短短四小時後，原本卡住的資料全跑起來了，外國志工能掌握資料輸出和輸入，各區回報能第一時間上傳，各區資料能並列統整…。

指揮中心的氛圍第一次變得「像能掌控災情」。

技術組長拍拍她肩：「妳……明天能來上班嗎？」

林恩笑：「我只有五天假，但我會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