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進入災區

亞齊是印尼最封閉省份之一，海嘯後首次開放國際援助，約100個國家、500多支志工團進入；當地倖存者、政府人員、與救援組織之間的搭配需要高度的整合與協調，當下英語成為現場最重要的溝通語言。

三叔公的任務已排定，第二天一早，林恩先跟著三叔公與阿凱前往重建營地最深處，調查並回報地基沉陷狀況；那裡曾是海吞噬後又退去的「灰色地帶」，地勢凹陷，滿是碎瓦與潮濕的泥。完成後再去找小莉。

旁邊的漁村因海水倒灌導致農田鹽化，淺丘已無法生產。「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她問。三叔公望向一片倒塌的地基，眼神沉靜。「是客運公司總站。」他說，「你媽媽雅尼、妳二姨秀敏，以前在這裡上班。」

林恩低下頭，好似向碎裂的土地行了一個無聲的禮。她心裡明白，眼前每一塊石頭都可能曾是某個人的家。

走到另一段路時，她瞥見海岸邊停著一艘大型的藍色漁船，船身卡在半倒的屋頂上，像巨獸被拋棄在陸地。阿凱說道：「那艘船被第一波海嘯打到四百公尺外，村民說它救了後面整排房屋的人。」

林恩抬頭望向它，理解到這艘怪異的船，整片大地，都是災後溫柔的守護者。走在海嘯後的廢墟中，她忽然明白父親解釋為甚麼爺爺說三叔公是衰尾，那段話背後的沉重──家庭、族群、信念、錯誤、期待……，有些不是小孩能理解的事，甚至大人也沒有勇氣說出口。

她深吸一口氣，跟上三叔公的步伐。她知道，這一次，她終於要自己面對這些。

三叔公與阿凱完成任務後，阿凱留在重建營地，林正達與林恩沿著臨時道路往安置所方向走。腳下的砂礫在鞋底輕輕磨擦，海風從側面吹來，帶著鹽和陽光的味道。沒走幾分鐘，兩人馬上被美國救難隊的吉普車載上車，三叔公用英語和隊員交談，交換附近營地的重建進度與政府配合要求等，三叔公仔細地說明該營地的困境與目前需要解決的難點，並給出重建規劃的建議，同時提醒「雨季即將來臨，山洪、暴雨、土石流等氣候因素需要納入考慮等等」，說著說著她倆就被「順便」載到了小莉所在的Blang Padang（布朗帕當）體育場避難營地。

（五）尋找小莉

Blang Padang 避難營外緣立著一塊白色的指示牌，被雨水沖得斑斑駁駁。"Kawasan Pengungsian — Pendaftaran Menurut Wilayah & Kelompok"（避難區 —— 依地區與族群登記）

兩人依志工指示走入營地入口旁行政區，看到收容區以族群標示位置：

"Acehnese / Melayu"（亞齊族／馬來）、"Gayo"（加約族）、"Anak Jamee"（Aneuk Jamee）、"Lain-lain"（其他）

那一刻，林恩心底像被刺了一下。她一直以為來到災區會看見物質的缺乏，沒想到更難修補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裂縫。同一場海嘯，卻還要把倖存的人依不同族群分開。

他們繞著亞齊族帳棚走了一圈。沒有。

志工帶來登記簿，指著表格說：「要找的小女孩叫……Lim Li？」（志工聽成“林莉”）林恩急忙點頭：「對！小莉！Laili binti Yunus」

志工皺眉：「她是亞齊族? 這裡的紀錄是她用華語回答，所以被編到”其他”營區。」

亞齊省內的華裔不到1%，並不受當地政府重視，在華人聚集的Peunayong大概有幾千人，與外族通婚的比例相當高。小莉年紀小，當然跟媽媽學著說中文的時間多些，受到重大心理打擊後，很自然地就用「媽媽的話」回答，所以被志工歸類為「其他族群」。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但卻是亞齊長久以來的傷。

一個孩子，因為混血、因為語言、因為背景……就被歸類為「其他」。又或者，只能用「族群」分類?

三叔公保持著極有禮貌的語氣，更帶著一種長久在土地裡的人才有的堅定。「我想給你們一些建議。」

志工立刻停下來聽他說。「以族群分……不會讓孩子比較快找到家。但依『年齡』與『地區』分類，加上『村落』的方式，對大家都比較公平，也比較安全。」

另一位 UNHCR （聯合國難民署）工作人員走過來，點頭：「You’re right. In emergency camps, age-based grouping works better than ethnic-based. (你說的對，在難民營，依年齡進行分類比依族群來的好) 孩子需要的是照顧，而不是分類。」

（六）帶小莉回「家」

雨季的濕氣讓整片空氣變得沉重，他們走進「Lain-lain」（其他種族）區時，已經是下午，午後雷陣雨前的悶熱，避難區的帳棚內潮濕且泛著異味，偶爾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大人的爭執聲。

一張床、一張床地找，一個面孔一個面孔地辨認著，林恩特別留意藏在角落的身影，終於看到坐在窗邊往外看的小莉，像在等誰又像什麼都不知道。

「小莉！」林恩叫道。

孩子抬頭，眼睛瞬間亮起。「小阿姨……？」

三叔公大步上前，一把把她抱起來，像是想把她和整個世界重新連接上。

志工在旁邊解釋：「她很乖，常常在窗邊看著，有時候美蒂奶奶會來看她。來到這裡以後都不怎麼說話，只有我們問她名字的時候，她用華語回答，所以我們暫時……把她歸到其他。」

三叔公輕輕拍著小莉的背說道：「小莉，我們回家了。」

願我們的心

比天更大，

比海更寬，

比分類更加包容。

願被放在角落的孩子

找到光，

願尋人者

找到彼此，

願家人

找到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