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事務所》卡片是寫給未來的詩

【聯合報╱張曼娟】 2008.12.01 04:56 pm


親愛的阿靖：

十一月的某個午後，走進書店，在下樓的階梯上遲滯了我的腳步，啊，那些聖誕卡片，突如其來的在書架間開放如花叢，是歲末了，提醒著每一個人，不管你想面對或者逃避。從我開始出書那年，就聽見出版社和書店的朋友諄諄告誡：「千萬不要十一月出版新書，那是卡片季，沒有地方放新書啊！」約莫二十年前，大家確實那麼熱中的互寄卡片，用筆寫下深深淺淺的掛念與祝福，那些信封像長出翅膀一樣，飛進一個又一個信箱中。

那一天，我是去書店買筆記本的，同行的朋友問：「要不要順便買些卡片？」我搖搖頭，卡片不能順便買，這麼多年來，我都把買卡片這件事，慎重的記在行事曆上，特別空出一段時間，到書店去挑選卡片，挑選寫卡片的筆，墨色與粗細，都經過嚴格篩揀，一點也不能茍且。因為，我寫的不只是一張卡片，我寫的，其實是給未來的詩。

多年前我與相戀的情人距離遙遠，沒有網路互通消息，我們便通信、寄卡片。每一張的圖樣，都蘊藏著一些思念的祕密線索。我寄過一張卡片給情人，是雪地裡騎著馬，披著鮮豔毛織披肩的印地安女人，我在卡片上寫著：「女人在風雪中，並不寒冷，她知道自己將往哪裡去。堅定的愛與思念，讓她如此鮮明亮麗，絕不會迷途。而我有著與女人如此相像的側臉。」多年以後，我仍記得這張卡片，原來，我曾經這樣愛過。我愛的那個男人，不久之後寄來一張卡片，是在湛藍的夜空裡，一彎月亮上，坐著戴睡帽的傻呼呼的小熊。他是這麼寫的：「月亮瘦瘦的，上面坐著一個不肯睡去的，有盼望的人。」多年以後，我無法忘掉這張卡片，原來，我曾經這樣被愛著。

親愛的阿靖，你和弟弟、妹妹，是這個世界上，我最鍾愛的孩子。當你們幼小的時候，常常畫卡片給我，設計了美麗的彩圖，用蠟筆寫上許多祝福的話語，大概把學會的好話與吉祥話全部都用上了，這麼豐盛的愛意與情感，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常常，我總要寫一張明信片給你們三兄妹，訴說著旅行的心情與旅途中的見聞。收到明信片，你們很少提起，我有時候詢問卡片的下落，你才淡淡的說：「有收到。」我想，你或許還不能明白，卡片或明信片書寫時的那種心情，既孤寂又飽滿，在想像中達到了某種契合與圓滿。我想，或許要等到你戀愛了，才會有那樣的想望，帶著微笑，一筆一畫的，寫下細微又騷動的感覺。

並不是所有寄出的卡片，都能抵達。我寄給朋友的，或是朋友寄給我的卡片，仍有在宇宙間飄流著的，不知此刻到了哪裡？就像是有些傾訴與深情，並不會被聆聽，也不會被瞭解，但是，它們已經出發了，它們真實的存在。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收到你的卡片了，這彷彿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我還記得，當年你們住在美國，你還不太會寫字的年紀，你的父親掌著你的小手，寫了一張母親節卡片給奶奶，那張卡片令奶奶那麼開心，貼在冰箱上好久好久，只有那一張，唯一的一張，當時感到那麼窩心，不知為什麼，如今想來卻有點淒涼。

【2008/12/01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