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憂鬱》塞車人生

【聯合報╱胡晴舫】 2008.07.11 02:44 am


車流減慢，十字路口若積塞不通的排水管，因為大量車輛排放穢氣而難聞不堪。塞車終於讓整座城市停了下來。

附近的幾條街頓時成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所有車輛都像意外駛進颶風眼的船隻，遽然失去雄風，遠征異洋的雄心如同病懨懨的船帆，有氣無力地攀著桅杆，車子只得靜靜陷入宛如靜水的市區交通裡，絕望地等待一個得以張帆重新啟航的契機。一點風，一點浪，一點暗示，什麼都好。卻，毫無動靜。

這就是我的人生。困在車裡發呆的城裡人不由得這麼想。

人生總教他嚮往或喜愛某件事情，等他興致勃勃，動身出發，立刻淪落為一個未戰先敗的俘虜，囚禁在這個鋼鐵箱子裡。人在路上，然，哪裡都去不了。

他並不害怕一事無成，也不擔憂夢想如海面上的泡沫，清晨海面第一道風吹起便輕易破滅，事實上他隨時準備失望，並從中萃取甜蜜的痛苦，認定這就是活的滋味。他要的是生命的過程，未見得是結果。

他真正沒料到的是，生命連個挫敗的機會也不給他。我只能困坐於此，目睹我的人生如何一點點虛耗，變成一堆沒有意義的都市微塵，沒有目的地隨風飄揚，落在我那骯髒的擋風玻璃上。這提醒了他，該洗車了。

從他的車窗往外看，高處公寓的陽台花團錦簇，杜鵑花從花盆探出頭來迎風搖曳，街邊商店掛出招牌，架上擺滿各色商品，孩子正由大人牽往公園，工人身背工具箱要趕往下個工作，女人喝完咖啡仍站在路邊嘰喳著愛情，年輕男子穿著滑輪瀟灑而過。眼前的城市景象猶如電動遊戲的背景，邀請觀者啟動電腦搖桿，即時加入螢幕內的奇幻世界。 那是他的世界。不在車上的日子，他就跟這些人一樣忙碌，像隻蜜蜂嗡嗡亂飛，四處採蜜。

此刻，他卻像是玩到一半、碰上斷電的遊戲者。遊戲中止，他回到現實。一直扮演尋寶者在城市穿梭的人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忙碌，他的人生其實一點也不豐富。那些所謂的生活不過是電腦模擬出來的聲光效果，而自己不過是按照遊戲規則去玩一場模擬人生，你在螢幕上看到的那個人甚至也不是你自己。

他想，都是這該死的塞車。遇上塞車，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好的心理醫師。因為沒有人遇上了塞車之後不覺得自己可以用一點心理治療。你覺得生氣，惶恐，疑惑，失落，情緒起起伏伏，心境五味雜陳。

該怎麼說呢，該說是夢想與現實的落差，弄得人精神錯亂。因為你正期待前往哪裡，卻被粗暴地留置在某處，就像你原本為自己設定了一個人生目標，以為這條你正在走的路就是你該走的路，結果遇上了塞車，停滯不前，於是你猶疑了，究竟是因為你其實不適合走這條路，還是你就算走了其他路也仍會遇上同樣的狀況。還有，遇上阻礙究竟單屬你個人的愚蠢，或是普世現象。

他的車子好不容易蹭到了下個路口，他急忙轉調車頭，卻只是直接栽進另一個更無解的車陣。這下，離他要去的地方更遠了。

又是一個人生教訓。以為是暫時換個方向，等一下就繞回來，沒料到，卻從此不能回頭。那個沒愛成的人，那份沒完成的志業，那篇沒寫完的文章，你走開時總以為自己只是隨手擱置一下，馬上回來，轉眼，你卻已經上了不同的高架橋，走了不同的人生軌道，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毫無預警地，他想起一段他寧可遺忘的戀情。直到綠燈亮起，其他車輛爭先恐後地往前跑，他的車子仍停在原位不動。

【2008/07/1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