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8 15:21:15機車路克斯

日暮

外面傳來開門鎖門的聲響,老人在半夜裡醒來。「小聲一點阿公在睡覺。你肚子會餓嗎?」應該是外孫回來了。收音機依舊粗嘎地傳來吵雜的聲響,電台用閩南語談論著哪個太太最近生了什麼病家裡狀況如何。吃了那個藥,夜裡總是睡不安穩。半夜醒來睜開眼只看到沒有深度的漆黑。開著收音機,至少不必摸黑了不知所措。老人可以靜靜地躺著,聽著熟悉或陌生的聲音,講一些熟悉或陌生的話題。至少這樣,他就可以分心不去想身體的不舒服,藥物的副作用。還有身邊的床位早已空了許久。

老人的身體狀況在太太往生以後開始走下坡。去年發現癌症,開過刀也沒有太大起色。藥廠提供的藥物似乎小有效果,老人家的身體狀態穩定了,雖然吃完藥以後,往往會覺得疲累,還有食慾不振。不知是否這些原因,老人的話少了。有時就盯著電視上的球賽,一句話都不說。女兒來幫老人揉揉肩,噓寒問暖。老人反應有點緩慢地,點點頭,說好。老人想起以前太太跟他鬥嘴,兩老吆喝來吆喝去。現在要鬥嘴,沒力氣,也沒對象了。

那年太太身體開始出現異狀時,老人常常去廟裡幫太太求平安。女兒女婿兒子媳婦還有孫子們回來時,幾個人就推著老妻的輪椅,到兩個路口外的花田埂旁曬太陽,透透風看看外邊。老人推著輪椅,告訴太太右手邊有她最喜歡的野薑花。太太眼神空洞地望向另外一邊,倏地回頭,點了點頭說嗯。隨著阿茲海莫症,太太的反應一天比一天更慢,記憶也一天一天的消逝。一萬六千多個日子的兩兩相伴,在病發的那一刻完全歸零。那天老人把廟裡求來的平安符跟金幣拿給太太。太太卻突然對面不識大聲嚷嚷。大女兒聞聲進來,拉著老母要回房間去服藥。老人自己一人在客廳,把金幣跟平安符放進口袋,轉過身,偷偷用拇指背揩了一下眼淚。

送終的那天,老人體力不支睡著了。醒來時是半夜四點,外面傳來錄音帶的誦經聲。他走了出去,孫子孫女在折蓮花,女兒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折金元寶,看到老父立刻迎了上去。女兒心疼父親身體受不了,要老人再多去睡一會。但老人心想,太太沒辦法陪自己走完人生全程,至少自己要陪著他走完這最後一小段路。以前哪有人在說什麼情啊愛。討生活養兒育女,苦了大半輩子。每天日復一日奔走辛勞,沒來得及跟對方道些吳儂軟語。卻也就是這些柴米油鹽裡的消磨,跟相互體恤的默契,反而讓自己更割捨不去。

隨著背脊的日漸佝僂,老人看來越縮越小。女婿來跟他問候了,女兒也端來水果,兒子搬來一台按摩腳底的機器,外孫女剛下火車,正在回家的路上。盯著電視的老人抬起了頭,微微地笑了笑。看著太太身後為她留下來的這一切,或許生離死別的感傷會慢慢沖淡,也或許疲憊的身體會漸漸好轉。「咱來去走走ㄝ好不?」老人抬頭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