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天光已暗，他走在下著雨的溼漉漉的石子路上，默默無語。
再過去就是海岸了，石子也越來越細越來越多，然後化作沙礫，白色的、潔淨的。
還是下著雨，如同他背後不遠處的山腰間圍繞的雲霧一搬綿密的細細雨點，他只是走著。他還沒決定好要去哪裡。

可是他無法停下他的腳步。他覺得，停下來的話，他就會跌倒，而且永遠也站不起來了。

＊

他後來明白的，終究錯過了些什麼，淡淡的哀傷的結局。一切就變得無可挽救，過往壓迫著現在，胸口很痛，在劇烈混亂的喘氣裡，他寫了很多詩很多信，寄不出去。收藏著，卻又像是鏡子，照映這些年自己的易傷與懦弱。

這不是他要成為的人。
這樣的他將要死了。

死前他想再看一次海，在那不被許諾的生命景色，聆聽海浪的聲音，然後墜落。

「你知道伊卡勒斯嗎？」
伊卡勒斯，相信愛也相信驕傲，相信執著也想信夢，相信身後會熔化的蠟翅，像他明白也記得太靠近的毀滅，但他知道惟有靠近那些熾熱，他的夢境才能得到救贖。
這些也許是因為他認識了阿若，那個只能陌生一次再也沒有機會陌生的人。
「為什麼不好好活著？死掉就什麼都沒有了啊」他記得那時他這麼問了
可是那些追求著自由的先人說：「不自由，毋寧死」阿若回答得很老套。
可是，他們流了血，他們一樣追逐不到自由。他心底蹦蹦跳跳的反駁，心跳陡然加速，脹紅了臉。

「那是因為他們把自由施捨給未來那些不懂得自由的人了」阿若一臉厭惡的看著遠處，像是所有的人都該死般的，那種絕望的憎恨。
那一抹不屑的側臉突然轉向他，用異常溫柔的眼神說：「但我知道你不是，」他嚥了一口氣，「你是會用自由把自己毀滅的人」阿若的聲音好柔軟好定靜，宣判死刑的人都這麼冷靜嗎？
他的眼神抖然放大。他記得。

他以為他已經忘記了這些，可能是因為阿若消失了，連同阿若的溫柔，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阿若。
聽說阿若死了。在一個過於晴朗的午後，刺眼的眼光促使阿若把身體微微測偏避開直射的陽光。阿若說過這個姿勢叫做側翼蒼茫，也就是當臂膀，那粗壯而黝黑的手臂上汗水輕輕滑落時，沒有人將那些過鹹的、正在哭泣的身體醫治好的時候，凝結成白色晶塊微微發亮。
「我們身旁沒有人，在屬於翱翔之鷹的軀幹旁沒有任何人，側翼之處，不正是空茫荒涼嗎？」他記得阿若說過的每一句話，畢竟他只遇見阿若一個下午，也是太過晴朗的午後，像阿若死掉的這天。

阿若側過身體，舉起那仍然強壯的臂膀，這次，身體沒有哭，渾身是血的把那把用來戳刺自己的短刀，畫出夢境的花朵，後來有人說，那個畫面宛若一朵花在他的身上綻放著，鮮血於陽光中晶瑩成比酒紅更濃稠些，旋轉旋轉，魔幻迷離。

阿若死掉了，一個陌生的人告訴他的，他不知到那個人究竟為什麼，知道阿若和他的相識。甚至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能和他說話。
那人說：「因為，他的另一隻手抓握著木雕的老鷹，翅翼之下刻著你的名姓。」
他覺的那個人大概是傳教士吧，用一種屬於神靈的語言，傳達阿若的聲音。畢竟有誰說話時會使用「抓握」以及「名姓」這一類拗口的詞句呢？

那只木雕的鷹有一雙碩大的膀臂，然而在羽毛的刻痕外，還有無數的雜亂線條切割，鷹翼欲墜搖搖。

＊
他在夢中試了幾種在現實中一定能夠幫助別人死去的方法。

為什麼在夢裡呢？因為他非常懦弱，也對他認定那個現實的世界的律法非常遵守。用他的睡眠，讓一個人死當然不犯法，頂多是潛意識裡的邪念或渴望而已。阿若說過，渴望是需要被釋放出來。可是他知道這夢是真的，在他生理機能所謂的睡眠時刻，他實際存在身體的那個空間裡，的確是有什麼這樣斷裂掉。他知道即使那些夢中的實驗對象的確都非常想死。這種罪惡感原本延續不了多久，奈何他所想出的死法都非常離奇，所以在他清醒的時間裡面，他必須不斷接受電視機裡面反覆播放他所幫助的死亡對象用各種千奇百怪的姿勢死去。到了最後，他記得最後，他會看見自助餐店原本一臉訝然的店員，以一種漠然的寺廟神祇才有的僵固表情看著那具被馬賽克處理的死屍。


最後一個夢，死的就是阿若。他夢到自己把刀子拿給阿若。阿若對他說：「你知道我正想要這個。」然後，他嗅聞到一種甜美芬芳、類似玫瑰的氣味。紅色的，很暗很暗的紅色在更暗更暗的房間裡面被窗外滿月的光著，像一條他家鄉的小河，在阿若的手掌上靜靜緩緩的流過去，非常非常溫暖。

最後一個夢到這裡就他醒了，他的大腦告訴他，你不是在睡覺嗎？怎麼會突然感到流過、溫暖與芬芳呢。
是阿，在他那種深不見底沉睡裡，多數時候是沒有夢的。
「所以也沒有救贖對不對？」當他用疑惑並且詢問的眼神說出這句話時，他發現自己蹲踞在公寓樓下的咖啡館招牌旁邊，手裡有阿若習慣抽的菸，點燃的剩下一截菸屁股。這是唯一的一次他幫助別人去死的時候，大腦在死亡尚未抵達時告訴他這是夢境。通常的情況是，他必須全程觀看那種死亡才會在最後一刻醒來，「那種噁心的事只要看一遍就夠」的想法永遠沒有實現過，畢竟，電視還在叨叨絮絮的重複昨天某個影星被拍到和男友接吻的畫面。叨叨絮絮，或是咄咄逼人。

他想起一個人，前陣子非常轟動的女星M。有一天夜晚他夢見了M。M說：「我需要一把槍，我要去死」。M的嘴唇非常迷人、耳垂也是。他的失誤是，他帶來了一把裝滿子彈的槍。據說那個晚上，M家的窗戶被用力敲破後，血肉模糊的屍體上彈孔打出一個「活」字，細小得難以辨認的，輕盈得身體掛在搖搖欲墜的白色(古裝劇裡面那種廉價的破布)，耳朵乾淨而完整，還有嘴唇。大家都說，上吊的M是被逼瘋的。他覺得非常無力，自戕，他只幫助別人自我了斷。他不知道他怎麼幫助別人死去在他的夢境裡，但那些人確實在他們認定的世界永遠的消失了。他是廉價的白色鬼魂，他用他那不能停止的夢境換取所有人的死法，以做為生活空洞的填補。他知道M是因為耳朵再也聽不到，才決定捨棄的的雙唇的，但那何嘗不好，至少，可以不用聽見那些骯髒不堪的語言不事嗎？

他只幫助別人自我了斷，方式百千，自己怎樣也死不了，因為空虛的人不能死掉，不能，只能活著，讓巨大失焦的瞳孔充滿紅色，瀰漫著世界特有的混亂感，一次又一次，他在每個鮮血汩汩流出的善惡的人的身體上，看見了純潔。

「最後的乾淨在於我們的無知，而非我們的良善。」阿若說，我知道是你殺了M，「所以我們應該要相信一次人們需要高濃度的刺激」。可是阿若，「我不明白，當我看盡了全世界的死亡，我應該用什麼方式死去呢。」他不知道，很多人說，這
只是一種掙扎，對於自己生命最後的抗拒，關於自殺這件事情。

他記得M說：「謝謝你來，我等很久了。」

但他知道，所有的人在彼此的生命裡面總扮演著殺手，瑰麗或者不瑰麗，愛或恨都一樣，在生命像燭火一樣緩緩熄滅或者瞬間消逝的那些時刻。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對這個世界的一切一切感到冷漠也得以殺死別人，「我們需要高濃度的刺激。」才能有情緒性的把自己丟進更深的地方。自助餐店的店員要來收碗盤了，那個生產、購買、回收的過程，反覆上演著，我們交換其中的某幾個輪廓，細節被時間糊焦，他拍了幾張相片在街上，光一直流進來，身體覺得非常燥熱。在馬路的正中間，「我可以睡了嗎？」「你可以啊。因為你有一雙無法屬於這個世界的，美麗的眼睛啊。」他停下來，有一個無盡慢長的睡眠在黑白交錯的斑馬線旁延展開來，這條路漫長如此啊。他沒有回頭，他在對街的玻璃上撇見自助餐店員張大了嘴巴，吃下他的夢境，「接下來，交給你了」微笑的，把身上的裂痕撕開，醜惡的臟器包裹在純潔的血管裡面，迎面而來的無人公車，緩緩的，讓時間回到降誕時刻他還是一團肉塊那一剎那，他被交予靈與使命的那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