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1 18:58:30文字遊魂

《旅途終站,你》(下)──微電影《旅程》劇本原創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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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忽明忽暗。

一如受風驚擾,搖曳的燭光那般,火車頭往前賣力地駛進一個又一個的山洞。四年來的往返使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回家的路途中,最讓人感到枯燥又煎熬的一段路,也可以說是歸途中,最能感到漫長的一段路。

從新左營站便被拆卸,換成柴油動力的機車頭,就是為了沒有電氣化軌道的此刻,每經過一個山洞,即使隔著車廂,依舊會傳來陣陣聲嘶力竭的吶喊和著讓人蹙起眉頭的廢氣。

 

任身體順著座位的線條依附,現在,我開始確切的感到期待。

那沒有讓外套覆蓋到的雙手,滲出冷汗,所有的期待被隱約劃成兩半,未來,成了這兩半其中之一的歸屬,而我,卻沒有選擇的權利。

 

暑假莫名的就過了一半。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是在我已經分不清楚今天是幾號的狀況中,才驚覺我已經好久好久不曾注意過,每天被賦予的數字到底是幾經更迭了?明明每天都盯著電腦瞧、不論是上網看新聞、看小說、看電視或是看電影,但是每當被問起「今天幾號?」的時候,我總要很認真的將Windows右下角資訊完完全全、仔仔細細的看過一次,才會知道今天幾號,才會知道每次查看的時候,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今天,我又重新看了一次右下角─

 

2009/07/24

 

在今年的這一天,對我而言,那是個準備邁入全新生活的鑰匙。我點開網頁,接著移動滑鼠按下一個又一個的連結,不出多久,我眼前出現了一長串的表格,志願序與科系代碼佔據了我全部的視線。

 

我的未來,就要讓電腦在一大堆的數字串裡頭選擇嗎?

這樣的念頭縱然在我腦海裡縈繞,但我還是知道的,要打開這一扇邁入全新生活的門,就僅有眼前這一把鑰匙,不會再有其他的了。除非選擇等待下一次這扇門的出現。

當我離開志願表之前,我像是犯了老毛病似的再度重新檢查,檢查每一項的順序與科系是否吻合。直到我核對到一半才發覺這個該死的老毛病又發作了,似乎是過去幾個月密集的考試塗鴉作答的關係,這「職業病」依然故我。

 

我沒有全部填滿,志願序只排到二十,我便覺得疲憊而選擇把之後空白。

任由身體大字形的跌進床上,我看著天花板,忍不住似的嘀咕著:「若是全部都沒有上的話,我就跟榮輝一樣好了。」

只是我自己再清楚不過的是,在現今大學錄取率百分百的時代,要將二十個並不怎麼好高騖遠的志願全部落榜,也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哪。志願的所在地散佈在西部的幾個大城市,我看著手指頭數呀數的,突然又覺得,讓電腦篩選我未來四年的去處,實在是有種科技帶來便利、又有些令人落寞的矛盾感受。

 

突然的,毫無預警的,我想起他。

榮輝。

從暑假開始之後,我們之間的默契,猶存。更明確一點來說,應該是從成績公布的那一天之後,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聯絡。

只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值得讓人高興的默契。然而,直到他離開之前,我們都還會這樣子冷戰下去嗎?是個連我自己都想不起理由的冷戰,不過就是考差了不會到台北去,為什麼我要選擇用一種最糟糕的方式結束這一段好多年建立的情誼?

房裡的溫度計明明就三十度,是個炙熱的夏天,可我卻倒抽了口氣,渾身起了個雞皮疙瘩。

 

「如果我繼續選擇默不作聲地讓他離開;繼續默不作聲地任由日子一張張撕毀我們累積起來的交情,會後悔嗎?」

在幾年後,還是明天、一個禮拜、一個月?

心底響起了這句話後,疙瘩不由得讓我打了個冷顫。

 

想到這,我緩緩的從床上爬起,此刻映入眼簾的是那滿是簽名的書包,佔據了我整個視線,定焦一樣似的無法移開。

 

回憶。

 

我走近衣櫥,隨手便拿了一件外套,披上。

就這麼打開房門,沿著樓梯走下。

 

我想,我是應該去找他一趟。

 

穿著輕便走出家門,迎面而來的便是台東過於熱情的陽光!酷夏的陽光總是炙熱的、讓人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我知道我使用這句成語可能不怎麼恰當,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說得十分貼切。

這天氣實在是讓人恨不得立刻跑到有冷氣降溫的空間,由於台東盛行焚風,因此就算躲在陰涼處,運氣好時也能吹到一些。

 

更別提是七月分的現在了,遙看路上那端,空氣自柏油路沸騰,那扭曲的景象,讓人看了,全身滿滿的,都是下意識地驚覺到汗水似乎從毛細孔滲出,黏膩酷熱的感受。

路上的行人看來也是有趣,雖然我也是其中一員。所有的人都憑著本能地循著涼爽的地方行走,這些地方不外乎是樹蔭、騎樓、小販的大型遮陽傘、大樓的陰影…接著,每當走到毫無遮蔽物,避無可避時,那每個在陽光下行走的人們,臉上的五官都會不自主的扭曲成一塊兒。

 

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但此時,我感受不到太多夏日的燥熱。更多的,是讓緊張佔據了所有感官所帶來的刺激。

 

我該跟他說些什麼呢?該說什麼話當作開場白才不顯得突兀?

該用什麼方式說呢?說得太直白會不會顯得我過於一廂情願?

 

這次,雖然我為還沒決定好要對他說些什麼而感到煩惱,但是我慶幸的是,以往總是會考慮東、考慮西的我,這次倒是展現了充分的「行動派」。我想,若是這次沒有立即行動,哪怕,我就再也沒有釐清一切的勇氣了。

 

而在當時候的我沒想到的是,「眼見為憑」這句話,有時候能代表一定程度的真實、有時候卻也會給周遭的人帶來一定程度的傷害。

 

包括了,自己。

 

我走近榮輝家門口。

異於往常的是,有談話聲。但其實有談話聲我也知道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讓我訝然的是,談話的兩人居然是榮輝和佳佳!而他們說話的聲音,我卻是怎麼也聽不到半點,只能遙望他們倆之間的肢體動作,試著推敲,他們的談話。

兀自佇立於電線杆旁,讓我不解的是,佳佳與榮輝之間是怎麼搭上線的?是因為那陣子成績放榜後,我們減少聯絡的那段期間嗎?想到這,我儘可能的讓潛藏於內心的猜疑,任意左右我的思緒。

同時,心裡如同鏡子反射般立即顯現的是─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能夠這麼久都不跟我聯絡的原因吧。

 

我知道自己在心底的這句話,有點酸、也有種被背叛的滋味。同時,也在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都習慣榮輝是「單身」。如果,早在國中他就不是單身,那麼,我跟他之間的友誼還會持續到現在嗎?反之,若是我早就交了男朋友,我們還能如此熱絡嗎?

 

很難,我自己知道。

不管眼前的佳佳與榮輝是什麼關係,我想我並沒有什麼權力過問,而眼前這樣的事情,我也只能學著釋懷。

最後讓我開始驅動雙腳往回走的─

 

是他們接吻了。

 

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這個令人尷尬的地方,卻是還沒離開,我就先與那不會說話也不會做任何動作的電線杆給撞個正著。

「好痛…」

一喊痛,我的眼前便出現模糊失焦的景象,我摀著頭蹲了下來,天曉得在驚見方才那幕,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想使勁逃離。然後是腳步聲,在耳朵旁越來越清晰、凌亂而匆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兩聲驚呼─

「韻潔!你怎麼會在這裡?」

「韻潔!妳怎麼了!」

 

而我的腦袋根本沒辦法辨認哪句話的主人是誰,只知道眼前一片昏黑,頭腦好脹、好脹……

 

「韻潔,韻潔…」

穿著睡衣的我自書桌前起身,桌上還放著我正在閱讀的小說,時間已然是入夜。

「媽,怎麼了?」

我隨手拿下掛在衣架上的薄外套,動作俐落的迅速穿起並走到樓下,我好奇媽是怎麼了,入夜已深的現在怎麼會把我叫到樓下。

「喔、韻潔,榮輝在門外呢。不知道是什麼重要的事情,選在這麼晚的時間來找妳。」這麼一聽,我又更顯得疑惑了,榮輝從來沒有過在這麼晚的時間來找我,會是什麼事情重要到非得在這時間告訴我不成?

我先是走到浴室裡看看自己的儀容,確定都沒有什麼問題過後,便一路走向玄關、推開門,走出門外。

 

「嗨,韻潔。」

榮輝一如往常地坐在腳踏車上與我打招呼,那臉上的笑容也與平時無異,那…

「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嗎?」我直視著他的臉龐問道,而他,則是對我笑得更燦爛了。

「我想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好消息?」

我確定我的耳朵沒有聽錯,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好消息」,值得讓他特地在深夜的時候來我家對我說。

接著,我看見了另一個不太應該在這裡出現的人,朝這裡緩緩走來,而我不肯定也不希望這是榮輝口中的好消息,即使,我從他們倆的眼神中能夠窺知一二;即使,這希望已經有些晚了。

 

然後,她站定位,在他身旁,兩個人像是有些靦腆似的,不知道該由誰又或者是如何開口。而我只能故作鎮定地端看著、聆聽著他們即將對我吐出的話語。

 

「我們在一起了,韻潔。」

 

一片恬靜。

我睜開雙眼後的的一個念頭便是如此,儘管事後我理解自己是處於怎樣的情況下之後,才覺得似乎有些不適合。那目光所及的白,像是足以能夠反射所有光線,且充斥在我所身處的空間。我吞嚥了口口水,約莫五秒鐘後,我才得以重新檢視究竟我身處何處。

 

醫院。

 

此時的我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為了什麼原因我頓時有些想不起來。腦袋像是昏沉的讓我抬不起頭來,只要不小心稍動分毫,腫脹疼痛的不適感,便如同一顆不定時炸彈終究引爆那樣的突然。

 

是誰送我來的呢?

在心底這麼問了一聲,隨即嘲笑自己一番。接著,在昏厥前的記憶想起之前,我首先憶起的,是那場過分真實,真實到讓我驚醒的夢。

 

夢。

似乎是榮輝的聲音告訴我:「他們在一起了。」

跟誰呢?此刻想要故作回想,卻發現另一個人的面容,在思緒裡似乎模糊不清,罩上層薄霧般地不甚清晰,然而,這層薄得像是任意都能看見身處其中的薄霧,卻是我絞盡腦汁的想一步步地想踏入一探究竟,最後徒勞無功。

 

接著我耳裡響起越見清晰的腳步聲,似乎與昏厥前,那凌亂而匆促的腳步聲的來源一致。當下連我自己都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就是如此認為,下一刻,我見到的,是我在昏厥前暫時不想再看見的兩個人─

 

榮輝,佳佳。

 

我們起先誰也沒有說話,空間充斥著尷尬的氣味,只有三雙各懷心思的眼眸,相互窺探對方心底真正的意涵。而我,那原先想說些什麼的意圖,隨著不宜開口的氣味越見濃得化不開、乾得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的咽喉,也只得作罷。

最後,總得還是有人要打破這沉默,只是,我忽地害怕他們任何一個人開口,那開口所說的話,會不會與我方才所夢見的,不謀而合呢?

 

這不禁讓我想起,有人說過:夢是能夠預知的。

 

「韻潔,妳還好嗎?」榮輝看著我,對我說道。

我下意識地搖頭:「沒事。」

接著,又不曉得到底是過了多久,在這段沒有人開口的期間,那窗外的夕陽似乎比平常時候都還要早隱沒、黑幕似乎恰如水杯翻倒般的蔓延迅速。

而我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被褥上的雙手,並把注意力都集中到雙耳,眼前的雙手不停地從失焦、到聚焦、失焦、聚焦,反覆進行。我有一種病房內的任何聲音,我都能夠清楚聽見的錯覺。

 

事實上,最清楚的,是自己的心跳聲,每一次跳動的聲音此刻是如此清晰,與這朦朧不明的狀況來說,是一大反比。

「韻潔…」

是佳佳的聲音,要跟我說什麼呢?

是夢裡那句讓人驚醒的話嗎?

 

「我跟榮輝之間─」

我倏地抬起頭看著她,看著她的雙眸,而她似乎也被我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只不過,在很短的時間內,她又自顧自的接著說下去。

「不是妳想的那樣子。」

 

「為什麼要這麼說呢?難道當我是瞎了眼嗎?」

我以為我會開口說的,結果沒有,依舊是微微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的難過。

「韻潔…」

是榮輝的聲音。

 

「我看到了。」

我說,那依然是乾的讓人難受的喉嚨,發出有些分岔的聲音。

「看到什麼?」

「你們─」

 

接、吻、了。

 

語畢,我重新低下頭去,重新審視著自己眼前的雙手…

我覺得好痛。

而痛的地方不是雙手;不是應該要痛的頭,不是在這撞擊之下任何的身體部位。我甚至不太清楚確切的痛處究竟是在哪裡。

這一撞,我痛得連眼淚都掉的莫名,一點聲音也沒有,沒有哭聲。

 

只有眼前一片模糊。

 

「思佳,我們走吧。」

在放任這一大片我無法掌握也看不見的黑暗在房裡蔓延之前,這是他離開前伴著關門聲說的最後一句話。

 

 

八月五號。

一如往常的我起了個大早,在網路上漫遊的差不多時,我恣意地在床上以最舒服的姿勢仰躺著。一邊時不時舉起圈在右手的手錶端看著,我在等待下一扇門打開。

 

一扇門,一條道路;一扇窗,一幅風景。

統測的志願登記分發結果,今天就準備要公布了,我有些恍神的看著即將十點的錶,感到奇妙。再過幾分鐘後,不論是透過電腦、透過電話也好,那扇門就會打開。

 

一條嶄新的道路就會在我面前展開。

這時候,再回頭看看過去那些年走過的道路與岔口,總會讓人覺得人生的軌跡極其奇妙。那看不見盡頭與記不起源頭的路程,著實讓人感嘆。

雖然我不確定我是不是適合用這個詞,但我現在的心情著實如此。

 

感嘆。

感嘆人生軌跡;感嘆這些選擇;感嘆─

那些稍縱即逝的緣分。

 

就在我即將閉上雙眼想小憩一會兒時,手機響起。

我慵懶地起身,緩緩走近放置手機的電腦桌上,那手機螢幕上顯示的,讓我不禁猶豫了。

該接嗎?

 

大概是過了十秒鐘左右吧。

「喂。」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獨自在話筒裡,在我聽來,有點像是回聲。

說給自己聽的,回聲。

另一端,卻沒有人回答,話筒兩端,霎時一片寂靜。而我過了幾秒之後,像是下定決心般的深呼吸,下定決心,想把該說的話說完之後,再行打算。

「妳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說完,我告訴自己,如果再沒有回應的話,我想這無非也是我該掛斷電話的時候了。而我在電話這頭等著,等待些許回應。

 

我想,我們都尷尬。

但是,也許現在是個把事情裡清楚的最佳時機。

 

「韻潔…我們能出來見面聊一聊嗎?」此刻,話筒那一端終於也有了點聲音,這次,還能隱約聽見她的呼吸聲。「我也有東西要給妳。」

「要給我?」

「嗯。」

 

掛上電話的那刻,我突然有些後悔,答應她見面的請求…只是,隨即念頭一轉,我也知道這件事情越是在我們心裡放的越久,心結就越是不可能能夠解開。

縱使我們過去是多麼要好的朋友也一樣,緩緩侵蝕殆盡。

我走向衣櫃,邊換衣服,邊想著要用什麼樣的心情,前往相約的地點。

 

志願放榜的事情,暫時我也沒有心思去想了。

 

然後我們在星巴克。

是她先認出我來的,當我推開門看著因為暑假而時時刻刻人滿為患的座位區時,是她朝我揮了揮手。

佳佳。

 

我向她點了個頭,坐定位之後,我突然發現,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雖然我再清楚不過這樣的尷尬場面,必須有人將它打破。只不過,在我開口前,佳佳倒是先開口了。

「韻潔,之後,妳還好嗎?」

「妳是說之前撞到的那一下嗎?」

「嗯。」

我搖搖頭:「沒事了。」

接著我像是下意識地問她:「妳呢?」

「我怎麼了?」

「妳跟榮輝…相處的還好嗎?」

我稍微低頭問道,沿著桌面望去,我看不見她的神情。我不曉得她會給我怎麼樣的回答,而這,也是我覺得有些難過、有些可怕的原因。不問,像是沒有對自己負責任;問了,又深怕答案是令自己傷心欲絕,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能怎麼辦呢?

我突然有些突兀的覺得,可能是死不瞑目的心態吧。想明白在那天親眼所見之後,究竟是產生了什麼最後的結果。

 

「我們沒有在一起。」佳佳說得很慢,縱使聲音沒有很大,甚至在這人多吵雜的環境裡算是小的了,但是我卻聽的一清二楚,每一個字,都重重的敲打心頭。

「從來沒有。」

 

我霎時間腦袋裡滿是問號,像極了收訊不佳的電視頻道,我不解的,是我親眼所見,卻似乎與現實情形兜不上來。真是如此嗎?

What’s going on?

 

「為什麼?」我抬起頭來直視著佳佳的眼睛:「為什麼你們沒有在一起呢?」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誤會。」

我看著她堅定地似乎不容人辯解的眼人,正想說些什麼…

「李小姐的焦糖碎片可可星冰樂好了,請到取餐區領取喔。」

我略為起身,準備去拿我剛剛點的星冰樂時…

「去吧,我再告訴妳為什麼。」

佳佳看著我,露出了今天見面以來第一次的笑容說道。

 

「佳佳,我有件事情想跟妳說。」

下課鐘響後,進入了打掃時間。我跟佳佳靠在走廊邊的矮牆,看著那平常的近似理直氣壯的日落,心底卻沒有任何的感受,倒是在盤算著另一件事情。

「是讓妳今天心神不寧的事情嗎?」

我點頭,接著我還在思索著該如何用適當的方式跟佳佳說。佳佳沒有催我,她也跟我一樣用相同的姿勢看向落日。只不過,她應該是在看風景吧,我想。

「今天,我發現一件事情。」

我開口,而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側臉,不過一下子,便把視線重新放回風景,但我知道這是她開始注意聽的表現。

「以前,大家都說他對我一定有所求,所以才會跟我走的那麼近。可是那時候的我總覺得,我們之間,就像是從小玩到大的玩伴。我們之間若真要有什麼變化,其實也老早就該發生了,可是…直到那時候,卻沒有。所以,這件事情,我一直都認為他是不可能的,我們之間,就很像是那種小說裡常看到的青梅竹馬,充其量,只是玩伴。」

佳佳又轉回頭看著我:「妳是說,高一那時候大家傳得很兇的…誹聞?」

我笑了出來:「怎麼會用誹聞這個詞啊?」

「就想不到嘛!」她擺了個有些嘟嘴的表情繼續說:「我記得那時候好像是班上的男生,看到妳的那個『青梅竹馬』每天都會陪妳一起來學校,對吧。」

「…如果妳讀書記得這麼清楚就好了。」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齁。」隨即她話鋒一轉:「那…妳跟他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覺得他變了。」

「變了?」

「嗯。」我跟著她的目光看向紅的有些像是炙紅鐵板般的落日,這才讓我想起,我們之間的友誼,是不是跟這即將隱沒、贏來黑暗的夕陽一樣,已到盡頭呢?

「也許我說這些話,妳聽起來,有可能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一樣。但是,我真的不是在開玩笑,認識他這麼久,看見第一次─」

 

我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像是下定決心那樣,我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用一種平靜的連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語氣說─

 

「那溫柔得讓我不知所措的眼神。」

 

「還記得,妳那個時候跟我提過他的事情嗎?」

我記得,我那個時候是這麼說的。在幾個月前,我向佳佳吐露對這件事情的茫然無措,只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面對這許多同學老早就預料到的變質情誼。

我狠狠吸了一大口剛拿到的焦糖可可,隨即頭皮感到有些發麻,但這樣的刺激卻反而讓我的腦袋更加清醒。

我想聽她怎麼說。

「經過先前的事情,韻潔,不管妳承不承認,我都想直接的跟妳說。」她停了下來,仔細看著我,我們四目相交,而我突然有種「做壞事的小孩被抓到了」的感覺,目光老是不經意的對焦在佳佳背後的窗框。

「許榮輝在妳心底的位子,跟妳在許榮輝心底的位子,是一樣的。」說完,她舉起杯子,欲飲之前,帶著一抹笑意:「妳應該懂我的意思。」

 

我腦袋裡一片空白。

而且我也無從辯駁,那時候,我確實是準備好了一切,準備想把我與他之間,那層似乎薄如紗、卻始終不知從何走起的薄霧,狠狠用炙熱的夏日曬得一丁點不剩。

只是…

「那…你們為什麼沒有在一起?」

「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如果妳再不相信,妳是真的會失去我這個朋友。」佳佳說,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嚴肅的判若兩人。

這句話說完,我沒有答腔,而她也沒有再說話。這樣的狀態不曉得過了多久,在這種情況下,我相信,就算是一分鐘,也恍如隔世。

「榮輝是為了妳來找我的。」

在喝完咖啡前,她這麼說。

 

她起身,留下包包在座位上,我原先以為她只是想去把杯子放到回收區,卻沒想到,佳佳卻是又走進排隊的隊伍裡。我拿起沁出不少水珠的焦糖可可脆片,湊近吸管,吸吮著熟悉的甜味,腦袋裡,卻是憑著我知道的所有,拼湊著各式各樣的可能。

 

「那麼我看到的那一幕又是怎麼一回事?」

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已冷靜了不少。但在腦海中不斷閃逝的畫面與理由間的排列組合,倒是沒有停過。

 

「先別急,我把事情從頭到尾的對妳說過一遍,相信你就懂了。」拿著第二杯咖啡走回座位時,佳佳先是慵懶的喝了口咖啡,然後說:「妳會願意接起電話,我想,妳應該氣消了不少,也能夠聽進去原本,事情的原貌才對。」

 

 

「我是在成績放榜後沒多久,認識他的。」

那天,我記得天氣有點糟糕,而妳告訴我要去別的地方一趟,是什麼地方我也記不清楚了,總之,那一天只有我一個人獨自回家。

就在我要過學校前的馬路時,他走到我面前叫住了我。

 

「同學。」

「你是?」我原先真的完全不曉得他是誰,但是…前幾天妳才在他面前拒絕跟他一起回家、然後在路邊哭的事情,讓我印象深刻。所以我大概遲疑了幾秒,就約略知道他就是前幾天想來找妳的人。

 

「我…我是…韻潔的朋友。」

「韻潔今天沒有跟我一起走回家喔,如果你要找她的話可能要去她家找她了。」

我原以為他一如往常地想找妳,因為看見了我,所以順道跟我問起妳的下落。只是…

「我找的是妳。」

「我?」

我記得他有點靦腆,可能是他對女生都會這個樣子吧,何況是一個陌生的女生,但其實當下的我、或者是現在正在聽我訴說的妳,應該很快就懂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你找我,是因為韻潔的事情嗎?」

「對!」而他那時候的表情,就像是別人說話一針見血、直搔到癢處的表情,似乎有人懂他究竟在煩惱些什麼的那樣豁然開朗。

 

我們就是這樣開始認識的。

 

那天,他陪著我走路回家。

而我們在路上談到了很多關於妳的事情,當然,有一些妳曾經要我保密的事情,我當然就刻意跳過或者是完全不提。但我記得,當我告訴榮輝,成績放榜那一天的放學,妳拒絕了他送妳回家之後、大哭一場的事情時。我覺得,在那之前的榮輝與聽完這件事情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

其實我還看不出太多他在眼神所想透露的訊息,但是,我所能知道的是─

 

他應該很喜歡妳。

 

妳跟他之間,冷戰的那段日子,其實,他或多或少都會找我,然後問我的,都是關於妳的事情。老實說,那時候的我有些忌妒,我也是從那時候漸漸明白,這應該不是只有「喜歡」的程度。每次、每次只要一談到妳,他的眼神就滿溢著,妳那時候對我吐露煩惱所談到的─

 

溫柔。

 

那一天,他應該臨時有事情走不開,原先約在我家商量跟妳之間的事情,就只得改成在他家。他告訴我,你們之間已經從那時候就再也沒有半點聯絡,聽到這樣,其實我有些擔心,因為最近妳的電話也時常打不通。這下子,妳知道妳光是一個電話時常沒有開機,就多麼讓別人擔心了。

那一天,碰巧是生理期來的第二天。我原先以為應該一切正常,直到最後,我在他家門口跟他談到該怎麼樣跟妳重修舊好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站在太陽照射下有點久,還是那陣子貧血這些因素,我差點直接撞上柱子的稜角。榮輝就是那時候一把攬住我,否則,我也不曉得這一撞上去,那時候會不會比你住院的更久。

 

 

我像是小學生乾瞪著解不出的數學題型老半天,卻是老師隨口說出的三言兩語,令人霎時茅塞頓開的訝然。

我選擇相信,在這讓人容易誤解的情形下,經過這段時間的沉澱後,我認為,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再容納任何不信任的猜疑,經過這些空白時間裡無盡的揣測,真的─

 

累了。

 

面對著佳佳的當下,我只有點頭,卻是沒有再多說些什麼,來掩飾自己知道真相後,需要時間空間好好咀嚼的漠然。

「我想,妳看到的,正好就是榮輝背對妳,而我被他攬住的畫面吧。以前聽到借位都覺得有點陌生,現在,倒是覺得自己可是被這種技巧給害慘了。」

佳佳講了好一陣子,像是口渴了的樣子,她端起咖啡杯湊進嘴邊後,停留的時間倒是比起先前長的許多。

 

我覺得似乎有什麼必須直接去釐清會比較好。

我站起身。

「韻潔,妳要走了?」

 

「我覺得應該要去找榮輝一趟,一定要。」

 

我想親口告訴他,縱使我不知道這開口後,我們、兩人間的關係會做何變化;我還是想告訴他,那些我猶豫的、沒能說出口的所有話語。

也許我從來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也許我從來不是一個擅於口說的人;也許,我從來不是一個直話直說爽朗個性的女孩…

 

可是,這些相伴的日子,我不會忘記。

一如我想跟你說的話,不可能忘記,一樣。

 

一樣。

 

 

 

「喀叻、喀叻…」

列車上依舊傳來車廂外,那行經鐵軌的聲響。但我的注意力卻是被那窗外一道道有如刀割的絲線全給吸引了去。

 

下雨了。

 

沒有料到會有如此情況的我,手邊連把傘也沒有。昨天明明還好好的查看過天氣預報,預報裡說降雨機率才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結果現在車廂外的雨勢看似越來越大,看得我都有些擔心。

 

台東的天氣仍是如此善變,不論是四年前、四年求學的往返間,還是現在的四年後,此時,我意識到自己的嘴角逐漸上揚,尤其,注視著那越過一個山洞後,那若隱若現的陽光。

突然一震,我低頭注視著在我雙腿間的包包,是手機。

「喂。」

「喂,韻潔嗎?」

「嗯,媽,我現在搭的火車大概過了金崙,這邊有點晴雨不定,一下子看到陽光在雲層中若隱若現,可是越過一個山洞後,雨卻又下的不小,台東市區呢?」

「這樣喔,今天天氣真的有點詭異,昨天我看天氣預報的時候,那個降水機率沒有很高耶,結果早上一起來就開始下起毛毛細雨。」

「那…我要自己坐計程車回去嗎?就不要再過來載我了。」

「好啊,要不然你就自己搭計程車回來了,我就不去載妳了喔。」

「好,我知道了。」

看著已經通話結束的螢幕,我吐了口氣,試圖平緩一點情緒。平緩這四年來的空白;平緩這些日子來,我對他的陌生感。而平緩這情緒的方法,不外乎就是從回憶裡不停地挖掘他的身影,還有,離開台東前的有關於他的…

 

記憶。

 

「我要去找榮輝一趟。」我說。

我看著佳佳說道,此刻,我自己也清楚這樣的語氣像是不容置緣似的毫無轉圜,但,縱然我清楚那時候的佳佳似乎想開口說點什麼,卻怎樣也沒料到的是─

 

「榮輝已經離開台東了。」

 

而我說不出什麼應答的話,那感覺就像是用盡力氣全力奔跑,而奔跑到目的地的同時,才發現自己奔跑的路線根本全然錯誤的心情,是一樣的令人無力。

原先站立的姿勢,此刻,我選擇坐回位子上。

前一刻那下定決心、全身都充滿了行動力的我,對比現在,那行動力就猶如是洩氣的氣球般,任由自己攤在椅子上。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下子,然後,我開口。

「榮輝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四天前。」

「是嗎…」我嘆了口氣,正要起身離開時,佳佳似乎很著急的樣子。

 

「韻潔,先別離開。」

「嗯?怎麼了嗎?」

「還記得我說過,我有東西要拿給妳嗎?」佳佳對我說完之後,便轉了個半身對著放在椅背的包包,我雖然看不見她在做什麼,但也能夠猜到她必定是在找些什麼。

「有了。」

她把一個像是裝著飾品的小盒子放在桌上,然後她接著說─

「這是榮輝,要我轉交給妳的。」

說完,她把盒子推向前,要我收過去。

我有些不解,打從暑假開始,沒有什麼特別需要送禮物的日子,而且還會重要到需要請別人轉交給我,這東西到底會是什麼?

 

戒指?

想到這我不禁有些緊張,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心跳似乎正在加速。但沒一會兒,思緒有些紊亂的腦袋倒是冷靜了下來─

我很肯定不是戒指,榮輝應該清楚這種東西送了我也不會收。

「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榮輝沒有跟我提過半點有關於這個禮物的事情。」佳佳聳聳肩之外,隨即還笑得詭異的對我說:「而且我又沒有亂拆別人東西的不良嗜好,妳這麼說是在懷疑我囉?」

 

我不禁笑了。

「而且,我真的不想失去妳這個好朋友。」

我隨即斂起笑容,她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所以,我除了討厭被誤解之外,我也不想做出會破壞我們之間友情的事情。」

我注視著她的雙眼,而她似乎也直直地看著我,眼光絲毫沒有任何迴避的意思,不及一刻…我們都笑了。

 

都笑了。

那笑容裡,似乎代替了許多的解釋與相互猜疑;代替了許多解釋不完的誤會;代替了更多語句對話中的針鋒相對,將這一切取代成一抹笑容,那也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回到家,我坐在椅子上獨自對著那只盒子發愣。整個房裡黑漆漆的,除了書桌上扭開的那盞燈之外。而我這才發覺,在一片黑幕裡思索,著實容易令人迷失在這,一無所有的虛無。時間的流動在這,卻沒能讓人感受到太大的,波動。

而所有思索裡的可能性,都來自於這片虛無。

並且,都是來自於獨處,卻不一定是,孤獨。

 

想到這裡,我不禁回過神來,並且將目光放在桌上的那個時鐘,這才發現,自我回來坐在書桌前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了。

天也早就黑了。

而桌上的那只盒子,依舊沒拆。

而今天該公布的志願也一如我所預料的那樣─

 

學校並不在台北。

 

 

「韻潔,你的行李到底準備好了沒?」

樓下傳來媽的叫聲,而我正忙著,把手中已經塞滿的行李袋上的拉鍊拉起來。這已經是我整理的第二個行李袋了,天曉得高中畢業旅行時用的行李袋,根本塞不了幾件我的衣服。

「喔,我還在弄,快要好了啦!」

我隨口回應。

手邊的動作也趁勢慢了下來,我轉頭看向書桌上的那個盒子,那個榮輝託付佳佳要轉交給我的盒子。

我沒拆,才一眨眼,一個月已悄然消逝,明天,是大學為新生所舉辦的新生訓練與宿舍入住。理所當然的,現在這個時間點便是我整理行李的時間。

只是我沒想到我想帶去的東西居然有這麼多,才會落得讓媽拼命催喊我的下場。

「妳今天的火車班次到底是幾點的啊!來得及嗎?」

「來得及啦!下午兩點零五分的火車,現在才十點半耶。」

於是乎從我起床後,我們母女倆便是用這種妳呼我叫、樓上樓下的模式彼此對話,我忙著收拾行李、媽倒是忙著在樓下的書房裡處理她的個人接案。

 

我走近書桌,小心的捧起那個小盒子,一邊猜想盒子裡東西會是什麼的同時,也猜想著榮輝將這個盒子託付給佳佳時候的神情。

他會覺得遺憾嗎?

畢竟,我們都沒能好好地說聲再見,不管是我、又或者是他。

而今,我對他最後的回憶僅是一個紙盒,不管要說是青梅竹馬也好、是兒時玩伴也好,加上這僅差一步之遙的關係下,都還是會讓人有種不甚唏噓的感慨。

 

因為曾經,我們有機會改變。

而我們都沒有人往前走。

 

但,我沒有想到自己是這麼的後知後覺;我沒有想到,自己真正面對這樣的事情,居然是到了你待在台東的最後一年;我沒有想到,當我終於鼓起勇氣、踏出步伐時會瞥見令人不得不誤會的誤會;我更沒有想到的是,那誤會後,我生氣、那誤會後,你卻準備離去。

 

現在,我端詳著你留下的盒子,我不停地猜,是什麼訊息。

可是勇氣,卻時常參雜一絲氣餒,在沒有打開之前─

只是一道謎。

 

我深吸一口氣,便開始仔細得解開盒子上的緞帶,所有的猜想都在那一刻歸於空白,精神力都集中於手中的盒子,直至緞帶解開那刻,更緊繃了。我沒能理會媽是否在樓下呼喊叫我,在我緩緩將盒子上蓋拉起同時,繃緊和不解卻是同時占據我腦海裡。

 

「是一個隨身碟啊…」

我小聲地對著盒子說。說完後,腦中卻是毫無頭緒。

「韻潔!你行李到底準備好了沒?不是說收完要一起去吃頓飯嗎!」

「喔,再五分鐘就弄好了!」

說完,我便把那隨身碟給放進自己的褲子口袋,隨即走到行李袋旁,繼續與那塞滿的行李袋,奮鬥!

 

「那裡面的檔案究竟會是什麼?」

我想起自己的電腦才剛交付給宅急便寄出,只能等稍晚吃完飯的時間,也許能用媽的電腦,看個究竟。

 

「各位旅客,台東站到了。」

車廂裡傳來用四種語言說這句話的聲音,列車隨即緩緩靠站。

 

我抬起頭,看著車廂裡陸續有人走出,而月台上感覺多了許多畢業大學生的面孔。也對,畢業時節的現在,想必許多的學生們正準備將這四年的生活給打包帶走,而我,卻正要將高雄的一切,帶回到這片我熟悉不過的土地。而我緩緩站起,將放置在頭頂行李架上的行李箱有些吃力的搬了下來。

走道上魚貫走出車廂的旅客,此時,我也成了其中一員。這趟返鄉的路途,也已達終點,而這一次的回程,對我自己而言,更是有著另一層不一樣的定義。

 

窗外那細如銀針的雨絲,此刻,在隱約有著陽光穿透而下的台東車站而言,倒是顯得有些耀眼。我稍微看向車廂裡乘坐的旅客,也許是我太過後知後覺吧,不看還好,倒是一看便在心底小小的一驚!車上有許多似乎與我歲數相仿的年輕人,頭頂上的行李架都擺滿了行李箱或是行李袋,我想他們也與我一樣,從別的城市,回家。

 

回家。

記得在高雄讀書時,每當在新聞裡看見發生在台東的事時,總會格外有所感覺;那就像是家人在電視機裡看見關於高雄的新聞時,總會格外注意的感覺,是一樣的。

只是,之後要是我在新聞裡看見有關於高雄消息時,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現在,我不得而知,也不知要如何使用文字表達。

 

也許之後就會漸漸明白吧。

 

吃完飯,我回到家裡的的一件事,不外乎就是跑到媽的書房裡用電腦。隨著隨身碟插入電腦、電腦喇叭傳來掃描到隨身碟的聲音時,方才在打開盒子的那種緊張感,此刻,似乎毫無保留的從心底竄出。

 

我知道握著滑鼠的手,似乎有些顫抖。

但我還是有順序的、緩慢地順著鼠標將它點開。

映在我眼簾的,是一個word檔,以及一個資料夾,我想也沒想地就對著word檔連點滑鼠左鍵兩下,檔案開啟後,我不禁偋住呼吸。

 

約定。

 

走下車,迎面而來的空氣,帶有些水氣,那乘坐而來的軌跡,透露出太多的訊息。像是不曾看過一樣似的,我停下腳步仔細看著車站中的一景一物,而我再清楚不過,這次,我暫時不是遊子了。

月台上人影稀疏,我猜想應是剛開走了一班列車的緣故罷,兩三個人影,坐著椅子、倚靠在柱子、或佇立在販賣機前猶豫著,夕陽還在雲朵的另一頭晾著,偶爾穿透,月台則曬上一層橘紅;偶爾躲藏,耀眼的那方釀著一抹彩霞。

 

好久不曾仔細端看夕陽了。

我意識到自己嘴角似乎揚起,若是站在鏡子前,想必就能看見那如同水波漣漪漾起的笑容吧。

想到這,我提起放在腳邊有些沉重的行李,緩步向前,走下月台。

 

舉頭望前,許多人手中也與我一般,滿是行李。而他們是旅人、是過客、是乍到家鄉的遊子,我不得而知。而對向往月台走去的人們,更多,其中也不乏與我一樣滿是行李的人,而他們的去處在哪?歸途又是何處?我更是不解了…

 

打從走離那兩邊都有日光燈的地下道,我看見左邊那熟悉地讓人安心的剪票入口,接著便從右手邊的收票出口走去。此刻,我開始在腦海裡反覆猜想會是什麼樣的光景。若他沒有出現便罷,但,若他真在出口的另一頭遙望著,那,我該用什麼樣的眼神回覆他呢?

 

這反覆演練千百次的所有想像與預設,都不及一道眼神來的讓人震懾,給全盤打亂。

就在我把票給了收票員,腳步踏出了收票口的當下。像是本能反應一樣的把眼光向前望去,霎時,我偋住了呼吸。

 

 

「妳過的還好嗎?」明明是在許多旅客走出的收票口,但那聲音卻在我耳邊如此清晰。然而,在我看見你開口、聽到那記憶裡已有些磨損的聲線時,卻輪到我嘴邊一抹苦澀,只敢停在距離你大概五步的距離。

我點點頭,我還在這四年的落差裡反覆拼湊著你的變化。

「那…妳看了我拜託佳佳拿給妳的東西了嗎?」

我點頭,在我意識到自己想開口說話前,我首先發現的,他的手臂似乎變得更為黝黑了,那樣的顏色,讓我都多少少都能感受到他的決心。縱然,我並不曉得他的決心究竟是什麼,但當初的他,確確實實的是帶著一個嚮往北奔異鄉。

 

「我…」

一開口,我的聲音卻像是斷線的風箏,任由那聲音硬生生的停在我們之間,沒有接下去的連結。

「嗯?」

榮輝還想講些什麼的同時,我聽見一抹很輕的聲音,接著居然有一個小女孩從榮輝的雙腳後蹦了出來。

這孩子,大概五歲左右,這樣有些剛好的年紀,讓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問他。而我反覆演練的情形卻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狀況。

 

「是你的孩子嗎?」

我以為我會開口果決的問他,可是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直愣愣的看著他腳邊的孩子。

 

約定,究竟還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嗎?

夕陽不知何時悄悄的萎縮了,像一團即將燒盡的火球。夜幕則大辣辣的從夕陽殞落的另一頭鋪天蓋地而來,視野所及,都覆蓋了層灰暗。

 

風是吹的我有些冷了。

 

然後,我聽見那孩子開口,又是那陣輕飄飄滿帶著稚氣的童音。

「叔叔,那個阿姨是你要找的人嗎?」

我眨了眨眼睛,想再聽一次那小孩說了什麼。雖然我才一個二十二歲的年紀,就被叫成阿姨我心有不甘,但是…他叫榮輝什麼?

「嗯,就是叔叔在等的人呀。」

「那阿姨怎麼還站在那裏啊?」

 

所以…

我又走的更近了點,深吸口氣後,我開口問:

「這個小孩子是?」

榮輝沒有馬上回答我,倒是愣了會兒才會意過來,露出我記憶裡那像是陽光般的燦爛笑容。

「喔,這是我哥的孩子啊!」

 

笑了,這不禁讓我想起以前那不得不誤會的誤會,如果,我還是像那時候一樣的衝動無知,在看見那孩子的當下狼狽的逃走。那麼,這四年的時間,我對於感情上的成長也許就是零了。

 

「欸,是韻潔嗎!」我循著聲音望去,雖然已經有段時間沒能好好見面,但我依然能從那熟悉的輪廓認出她,佳佳。在榮輝幫我拿著行李之後,佳佳便送給我一個好、大、的、擁、抱。

隨即,像是有預謀似的,佳佳的嘴湊近我耳邊,起先我還不懂她的意圖是什麼,但她一說完,我可以想像我一定害羞的臉都紅了。因為榮輝立刻問我─

「韻潔,你身體不舒服嗎?臉怎麼這麼紅?」

 

離開佳佳的懷抱,走近榮輝的同時,我點點頭,看著榮輝有些擔心的神情,便藉故靠在他的胸膛,像是下定決心般,我用我確定他能聽見的音量說─

 

「下次,我們能一起去看日出嗎?」

 

 

一個約定。

我花費了四年的空白、數十次來回的旅程、無數次的反覆練習,都是為了一次不想聽任何解釋的賭氣。

我曾以為三百多公里的距離會將許多回憶逐漸稀釋;徬徨的害怕你已不再另一端守著那似乎隨時都會有變動的,約定。

 

但你還在。

還在。

 

那就好了。

 

 

 

 

 

 

 

 

 

 

 

 

韻潔:

 

最近的你,過的好嗎?

 

我想,當你看見這封不是親手寫的信的時候,我應該早已經踏上前往台北的旅程了。

常覺得自己文筆需要好好加強的時候,偏偏就是需要寫些什麼東西的時候。這樣的感受打從小學時候就如影隨形的跟著我。以至於我只能用這樣的開頭來為你寫信。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居然會用這樣的方式說再見,因為我們誰也沒有對對方說聲再見。

我想,你應該也覺得,這樣的結果都不是我們要的,而那句成語,「眼見為憑」對於這件事來說,不僅沒能消彌,反倒更是加深我們之間的誤會。而我會找上佳佳,最原始的初衷,也是因為我猜不透你在放榜後的轉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向都知道自己文筆不好的我,這時候坐在電腦前,我獨自望著沒有打上多少字的word發楞,總是打打停停,只因為我不曉得在這個時候,為什麼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跟你道別。

 

但其實我也知道為什麼只能這樣,這時候的你,大概還再生著悶氣,無論是誰去說、去解釋,我想都會被你視作是一種辯解的行為吧。我不曉得你是不是有氣消的一天,因為打從小時候到現在,我從沒有看過你這麼生氣過,縱使你沒有大罵出什麼不雅的字眼。但是那天,你在病床上看著被褥的眼神,卻深深烙印在我心底,那是一有空檔,就會自我眼前浮現的那種眼神。

 

那是一抹只能用絕望來形容你憤怒的眼神。

當下,我大概也能猜想的到再說些什麼,都只是徒勞。在盛怒的人面前又有什麼能說的呢?佳佳安慰我,她說,她相信你不是那種會被氣昏頭的人,氣消了,也就是向你解釋的時候。

 

罷了,寫著寫著居然就變成向你抱怨的信了。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終於從佳佳那裏得知了放榜後,你情緒轉變的原因。好幾次,我其實都想開口告訴你,別在意。可是也好幾次,這簡單的一句話語,就這麼硬生生的梗在喉頭,卡在那抹平常的笑容裡,出不來。

 

我很擔心你。

 

最後一次看你神采奕奕的時候,是在我們一起去上學的時候,我說我即將要到台北學個一技之長時,我順口問的問題─

「韻潔,那妳的第一志願想去哪裡呢?」

我依稀清楚的記得,你像是反射動作一樣的回答我:

 

「台北。」

 

為什麼你會二話不說的選擇台北,一個離我們家鄉幾百公里遠的城市;一個陌生得讓人徬徨的城市;一個夜晚沒有星空卻是無數燈火的城市?這件事情,我真的花了不少時間,才終於懂得。

 

然而,我卻害怕改變。

從小到大,時常有人表明想追求而被你拒絕的例子,我已經在你嘴裡聽不下數次了,而我真的沒有什麼把握不成為那些失敗的例子。

我想,若真的沒有這件難以解釋的誤會,恐怕,我們之間,會永遠像是一場互抓對方的躲貓貓,而苦無結果。

 

嘿,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有一陣子你特別喜歡看日出嗎?雖然到了最後,我們不是沒能去看日出,就是那天的天候不佳導致只能看見厚厚的一層雲。這件事情,一直到了我即將要離開的此刻,還是沒能看到。

 

如果,我說如果,有一天,當你決定好了想找個可以依靠的肩膀;當你決定好要與一個人分享友情到達不了的死角;當你決定好能夠面對我說話、回答我問題的時候,我們相約,四年後我離開台東的這天,在月台出口的這裡,好嗎?

 

而我的問題,簡單,卻難說。

 

我喜歡你。

 

榮輝 2008.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