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終站,你》(上)──微電影《旅程》劇本原創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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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我總是坐國光和莒光回家。
高雄到台東,三個小時的莒光號車程。
有人問我,為什麼不搭自強號,卻選擇在火車上多待好幾分鐘?
因為,歸途的景色,總讓人魂牽夢縈。
從家,到異鄉,四個小時的國光號車程。
有人問,怎麼喜歡在狹小的座位上隨山路東搖西晃?
因為,每段旅程,都值得讓人期待。
各位旅客您好,在3A月台發車、開往台東的751號車次呂光號,將會誤點五分鐘,若對您造成不便敬請見諒……
聽見關鍵字的我回過神來,下意識低頭便拿起在腳旁的行李,有些茫然地等待著即將進站的列車。隨即又吐了口氣,什麼嘛,原來是誤點的廣播聲。緊繃的神經又再度放鬆,只是這一次,我沒有立即把拿在手中的行李給放下。
我想所有的畢業生應該都跟我有一樣的心思,明明心底是很期盼回到家鄉的,但下一刻我又為了這個我已經生活了四年的城市感到不捨。高掛天上的艷陽,也是這一週以來難得的好天氣,出乎我意料之外,原以為今天離開的時候,高雄或許還會下著雨。
連高雄都笑著送我離開,我想。
大學四年的時間,像是隨意翻閱一本書那樣咻地,就到頁底了。想到第一次獨自踏上高雄火車站時,一種從腳底竄起的孤獨感讓自己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才剛踏下列車,步上月台,我印象深刻的還記得,當乘客們爭先恐後的步上階梯離開月台時,我則是傻楞楞的看著搭乘而來的列車,口中漾起了咖啡喝下時會有的苦澀。
我曾經是這樣對這座城市感到陌生、害怕。
講得更淺顯易懂些,就是想家。
這趟要回家的旅途,讓我感到難過的,其實不僅僅是離開這座城市而已,還包含了一個─
約定。
而我不肯定、害怕的是,在這不算長也不短的時間裡,人的心性都是會改變的,如同心境變化最劇烈的國中時期一樣,國一入學時還懵懵懂懂,國三要畢業的時候,卻覺得自己長大得好快那種感覺。
他還在等我嗎?
他還會記得嗎?
越接近約定的日期,我知道我的心中也築起了一道牆,一道想越過卻又害怕越過的牆,只因為我不肯定這道牆後頭,是不是就是我所等待的答案。畢竟,四年,千餘個日子裡,能夠改變的,著實不少。
約定的日子,今天。
離開這裡,回到台東,到底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呢?
想到這,抓著行李的手不禁握的更緊了。
看著熙熙攘攘、進進出出的人們,這才赫然發覺火車站是個很神奇的地方。每個人搭火車的意義都不一樣,有些人看上去神采奕奕、不曉得是正要出發旅行,還是跟我一樣,等待著步上回家的路途?有些人看上去神情匆忙,一下車便抓起身上的背包飛奔而去,不曉得是要趕上隔壁月台的列車、還是捷運、或是公車呢?
我做了個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做好離開的準備,而接下來的廣播似乎也與我心有契合般,我不禁會心一笑。
各位旅客您好,現在進站的,是高雄開往台東的751號車次莒光號列車,請搭乘的旅客到3A月台上車,…
真的再見了,高雄。
◎
一、
陰晴不定的春。
台東總是這樣,這時候總要下起綿密卻不怎麼大的雨。尷尬的梅雨季來臨,就算是春天已經到了一半的這時候,溫度仍是起伏不定。有時候艷陽高照的讓人誤以為夏天老早就已經來了;卻有時候溫度低到令人堅信冬天還沒有完全遠離。每天要上學的時候,我總會看著制服發楞,厚度模稜兩可的制服總是在這時候令我厭惡,天知道今天到底是穿的太厚、或者太薄?
春天後母面。
媽常會這樣跟我說,同時也叨唸著最近的衣服怎麼晾都有一種從手心傳來的濕冷觸感。也對,濕度高的梅雨時節,除了常讓房裡的除濕劑大大耗損之外,總還會讓人嗅得出水氣過剩的氣味。看著客廳裡,不曉得已經出現過幾次來不及吃完的土司發霉的同時,我挺好奇會不會哪一天我也會發霉呢?
今天的早餐,媽還是早起自己煮了,平常媽都會從外面買回來的,而這樣的原因就在窗外那說大不大,但是不撐傘大概五分鐘就會被淋濕的雨。
想到自己也坐在這裡一會兒了,我趕緊放下手中那碗還剩下一半的粥,看看手腕上的錶,時間也的確差不多了,該是出發到學校的時間了。
「韻潔,榮輝在門口等妳了喔。」
聽見媽穿著拖鞋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然後到了餐桌坐在我身旁。
「媽,那我走囉。」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襬,揹起在椅邊的書包。
「記得雨傘要拿喔,還有,你們統測是什麼時候?」
「嗯?問這個做什麼?」我有些猶豫該不該告訴媽,因為她總是會比我還操心,打從上回的國中基測便是如此。
「希望妳不要自己把壓力都扛在肩上啊,」我跟媽都轉過頭去,爸搔著頭睡眼惺忪的走了進來。「妳也知道妳媽總是比妳還操心這、操心那的。」
我回過頭,媽只是低著頭細細品嘗著他自己煮的菜。
經爸這樣一講,身邊周遭感到一股溫暖的氣息,我笑了笑回答:「不會啦,離統測還有快一個半月。我出門了喔!」
我到玄關拿出在鞋櫃裡的皮鞋,走出門外。
雨還在下。
「韻潔,早。」榮輝坐在腳踏車上,撐著傘。我看他穿的單薄,不禁皺起眉頭。
我撐起傘走到他身旁:「今天氣象說氣溫驟降喔,居然還只穿這樣?」
說完還瞪了他一眼。
他下了車,然後我們開始往學校的路上走去。
「可是每天這樣氣溫變來變去的真的很麻煩,一下子穿太多太熱、一下子穿太少會冷,所以最後我還是省麻煩,這樣就好。」
「你連外套都沒穿喔,到時候如果感冒就是自找的了。」
「唉呀,我沒那麼容易感冒的啦。」
榮輝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鄰居家小孩,小時候住在附近的小孩們感情都很不錯,只是後來大家隨著年齡增長也漸漸失去了聯絡,唯獨榮輝。我想,跟他還會繼續聯絡的原因,除了我們兩個人的家距離很近之外,另外一個原因無非是因為我們同齡、國中還是同班同學。
除此之外,榮輝的爸爸與我的爸爸是工作上的同事,所以三不五時爸爸會邀請他們來家裡吃飯,當然,我們也時常受到榮輝家的邀請到他家吃飯。所以我想大人們的感情都這麼的融洽,也難怪我們兩個自然而然的對彼此都很熟悉。
還記得剛升上高中,跟我就讀不同學校的榮輝,還是天天都陪我走到學校去的事情,在班上傳了好一陣子。這也是我之後才曉得的,然而他們聽了我的解釋後,紛紛表示他們打死也不相信。
同學甲,男性,他表示─
「男生會如此無怨無悔的接送一個女生上下課,他一定有所企圖啦!」
「可是…他只是陪我走過來又走回去而已啊…」
「一樣啦!」
「……」
同學乙,男性,他也認為─
「我認為那男生鐵定是喜歡妳,對一個不喜歡的女生怎麼可能堅持這麼久?」
「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那方面的問題啊?」
「他在等最佳的機會啊!韻潔,別說我沒告訴妳,千萬要小心啊!」
「……」
居然連當時候的好朋友佳佳也跟我警告─
「韻潔,那妳喜歡他嗎?」
「啊?我?」
「對啊,不然妳怎麼會跟他一起上下學這麼久呢?」
「我是不討厭他啊…可是我也沒有…」
「如果妳沒有喜歡他的話,還是明確的說出來比較好喔。」
「……」
可是我沒理由無端端地對他說那些話啊。
這件事情後來就在眾人自討沒趣的情形下暫告一段落了,只是經過這次同學們跟我說的話來看,我還是看不出來我們之間除了「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之外,還有其他的什麼。
「韻潔、韻潔?」
「啊?怎麼了嗎?」我看向他的臉,發現他一臉狐疑的看著我。
「妳最近壓力是不是很大呀?最近常常在走去學校的路上發呆欸。」
比起回答他的話,我卻是專心的看向他瞧著我的臉龐,這才想起好久之前同學跟我說的話,也許真是如此吧,感情再怎麼好的兒時玩伴,他還是個異性,是個男人。
「韻潔,妳怎麼還不收傘?」
我這才驚覺到雨不知道什麼時候老早就停了,方才還傳到耳邊的雨聲,現在連一丁點落到雨傘的聲音都沒有。我剛才居然看著他的臉出神了!
「喔、喔,雨終於停了。」我趕緊把傘給收了起來,真是恨不得眼前有一個洞讓我跳進去,就這樣躲在裡面好了。
真糗!
「你該不會是最近讀書讀得太晚吧?不然怎麼都這樣恍神?」看來榮輝還是沒發覺我的窘樣,只是單純的認為我是讀書讀得太晚了。
我笑了笑,什麼也沒有多做回應。
過了這個轉角處,我看到了學校。
「那我要走囉。」我看著榮輝,對他輕輕揮了揮手。
「嗯。記得不要給自己那麼多的壓力。」
「嗯?為什麼這樣說?」原先要走向前的我,聽見這句話後不禁回過頭來問他。
「因為我看妳在模擬考前後,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很不快樂。」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突然變得溫柔、不像是平常的榮輝,好像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與我說話似的,不曉得為什麼,我突然想起高一時同學向我說的話─
「我認為那男生鐵定是喜歡妳,對一個不喜歡的女生怎麼可能堅持這麼久?」
「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那方面的問題啊?」
「他在等機會啊!韻潔,千萬要小心啊!」
「謝謝你。」
我只能吐出這三個字,接著便三步作兩步、逃走似的離開,離開那頓時充滿尷尬的空間。
一直以來,我都把他當作要好的兒時玩伴、好朋友,並非是我沒有察覺到我們之間日漸增長的身體變化,而是我相信我們之間應該就僅止於朋友那樣的要好。然而這改變終究還是來了,而且,事後想想,我也能理解為何時間點會在這時候。
那時候的我,其實從沒想過─
那是我們立下約定的開端。
「韻潔、韻潔?」
「啊?」
等我回過神來,坐在我身後的佳佳搖著我的肩膀,一直比著前面。
我這才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向我的座位前方,剛好與前面的男同學對上了眼,令我不禁在心底驚呼了一下。
「韻潔,你知道要交換考卷了嗎?」他用著有些疲憊的眼神看著我,看得出來他剛剛寫完考卷應該小憩了一會兒。
唉呀,不過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趕緊抽走前面同學手上拿的考卷,把桌子上寫著自己名字的考卷往後傳給佳佳,天哪,今天怎麼會這麼糗!
接著是老師拿著解答把答案唸出,由於都是選擇題,ABCD在我的耳朵裡一直不停地以五碼做為區隔,做不同的順序排列,聽著聽著總是容易讓人恍神。
「11到15題CABDC、16到20題BDACA、21到25題CDABB……」
k
那天早上,到今天,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了。
只是自從那次,我在榮輝的眼底瞥見了那抹溫柔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眼神第二次,但我總是會想,或許是因為視角的關係讓我沒能看到也說不一定,我開始會仔細聽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想窺探他的眼底,是否還有那抹稍縱即逝的曖昧。
為什麼、為什麼在這之前,我都不曾發覺呢?還是說,那只是榮輝單純地對我的關心?只是這答案似乎說服不了我自己,相處的這些年,我很清楚榮輝說話時的表情、語氣…甚至是眼神。
縱使在那抹一瞬即逝的溫柔注視之下,我感到驚慌甚至是錯愕。
但是自己卻找不到任何厭惡的理由。
我…
我把改完的考卷打上分數後,想到這,不禁嘆了口氣。
「韻潔,我是考很差嗎?」
我像是被驚嚇的貓一樣,下意識的聳起肩膀,抬頭看他─
「什麼嘛,我考的成績還算可以啊,妳嘆氣是要嚇死誰呀?」
我只是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妳心情不好嗎?」
「也還好啊。」我像是反射動作般的回答。
「那─」
就在他還想問些什麼的時候,下課鐘從黑板上的音響傳出,我像是如釋重負地起身,我想出去到教室外面透透氣─
好悶。
起身想走出教室時,我回過頭才發現,佳佳正拉著我制服上的水手服衣領。
「佳佳,怎麼了嗎?」
「韻潔,走吧。」佳佳比了個向外走的手勢,沒有再多說些什麼。
我點點頭,我想她應該是想問我,今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頻頻恍神。
看著走廊只有幾個人在走動的樣子,讓我不禁想起高一時導師對我們說的話了─
「你們下次好好地注意一下,各年級下課時的走廊。」老師在白板上寫完記憶體的讀取速度示意圖後,開始講起走廊這件事。就當大家一片寂靜、沒人回答、全都感到納悶的同時,老師又繼續開口說下去。
「下課的時候,一年級的走廊是最熱鬧的,跑跑跳跳追東追西的精力用不完;二年級的走廊大家總是懶懶散散的,大概是剛剛的課沒有睡飽的樣子;到了三年級的時候就更慘了,走廊上兩三隻小貓,因為大家都窩在教室裡不是補眠、就是在K書了。」
接著全班便讓老師講這段話時抑揚頓挫的語氣,惹的哄堂大笑。
不曉得為什麼,看見這幅景象忽地導師的話便這樣突兀的闖進我腦海裡。我想也許是因為升上三年級的這時候,走廊還真如老師所說的,三三兩兩沒幾個人。
「韻潔、韻潔?」
「啊…佳佳,妳找我怎麼了嗎?」
「我才想問妳怎麼了…」佳佳邊說還邊把眼睛瞇成一條線、還揪起了臉,像是在看嫌疑犯的樣子看我。
「噗哧。」
不過我被她那惹人發笑的表情搞得我自己嘴角失守,一方面,又想到佳佳是這麼關心著自己,而感到有些窩心。
我想是應該把煩惱的事情告訴她。
「好啦,我跟妳說…」
我盡可能的使用我所知道的「陳述」語詞來敘述這件事情,我不太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在自己面前,用著平常聊八卦的話語去評論這樣一個對我而言,非常不一樣的「好朋友」。
那不是我想要聽到的。
佳佳聽著我好不容易敘述完的故事,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她一句話也沒有吐出來,只是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事情那樣。我大概知道這節下課想要聽到她的意見是不太可能了。
果不其然,我才剛這麼想的同時,上課鐘就響了。
「也罷,我猜想佳佳應該也顧慮到了我所不願意聽到的,所以才會打算詳細思考後再給我意見吧。」看著走在我面前的佳佳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想。
各位旅客您好,本列車有銷售鐵路便當、台中名產太陽餅、北海鱈魚香絲,請需要的旅客在推車經過身邊的時候購買,謝謝……
我下意識的伸了個懶腰,火車行經鐵軌「喀叻、喀叻」的規律聲響依舊,而眼前的景象早已從滿是高樓的高雄地區,轉變成出現頻繁的農地、魚塭相互交錯的風景。
我想是到屏東附近了。
推著推車的販售人員緩緩從車廂通道上走過,我趕緊出聲叫住她─
「不好意思,我要一份排骨便當。」
「這樣就好了嗎?」她見我點頭:「一共八十元。」
肚子要是餓了,真的是聞到吃的就覺得是人間美味。拆開便當跟免洗筷之後,雙眼不自覺的就在外面景色與便當盒裡來回注視著。
看見眼前這景象,總是不禁會讓自己懷念起家鄉。在距離台東市中心十分鐘的車程左右,便能看到綠油油的稻田、荒蕪沒有開發的綠地;也能在十分鐘的車程前往海濱公園,觀看那一大片海天一色的遼闊風景;甚至是一樣十分鐘,就能到達位於台東市中心外圍、佔地廣闊,適合騎單車遊玩的森林公園。
那種大自然就在身旁的感覺,真的很奇妙;對比於唾手可得的自然風景,身為先前兩大直轄市之一的高雄在這一點確實比不上台東。真正居住了高雄四年,才真正在心裡體會到台東與高雄之間,都有各自比不上的地方。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還是會懷念在高雄的一切。
我懷念樓下巷口的那間滷味;那離家沒有多遠、走路沒有多久就能到的瑞豐夜市;甚至是和同學一起在熟悉的保齡球間徹夜不歸、汗流浹背地享受熬夜的快感……
想到這裡我不禁閉起雙眼,我害怕這些腦海中的景象下一刻便會惹得我掉下眼淚。然而閉上雙眼的同時,想起卻是另一件事情─
被列車長在廣播打斷之前,還記得我跟佳佳吐露心事的那時候,被寫不完的考卷、厚實的參考書壓得扁扁、沒有空隙的高三生活,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除了感慨時間飛逝之外,我像是想起什麼,把懷裡的包包翻找了好一會兒,這才找到皮夾。剛開始還意識不過來自己在找些什麼,倒是皮夾打開的同時,我才知道我想要找的究竟是什麼。
是一張照片。
一張我們兩個穿著制服比著勝利手勢的合照。
合照裡的我們儘管笑得燦爛,心底卻是要迎接另一個─
波瀾。
◎
二、
離統測還有兩個禮拜。
下課鐘一響,我顧不得睡意,在座位上雙手摀住臉擠眉弄眼之後,起身走向教室外。
五月時節,天氣依舊詭譎多變,恰巧碰上了艷陽高照的大好晴天,連日來的陰霾頓時開朗許多,在二樓的教室眺望遠方,仍舊是那一貫的景色。而我瞥了眼左右兩邊,不乏像我一樣享受著陽光,渴望能抖落那一身疲憊至極、在統測這片海中載浮載沉、濕漉漉的貧瘠靈魂。那空洞的眼眸似乎能把全宇宙都毫不留情的吸入殆盡…
我不禁好奇地在心底問上自己一句─
「究竟是什麼讓學生們那青春無限的眼眸,啃食成體無完膚的空洞呢?」
升學主義。
是很多高中、高職生的共同回憶。總是覺得自己眼前的教科書,越來越是巨大;考卷,如同廁所裡的捲筒衛生紙,無止盡的漫長;許多學生放學後就前去報到的補習班,更是教科書、考卷、甚至是小型模擬考的生產場所…最後,他們築成了一座座難以通行的高牆與迷宮。
我下意識撫了撫背後的裙擺,除了靈魂之外,同樣貧瘠的,還有讓我頭疼的腦袋。讓我深深地替下節課準備開始的模擬考感到難過,只是,在這之前,所有模擬考的分數都讓我強烈地覺得,努力與報酬相當的不對等。導師也曾為了成績與班上同學進行一對一的面談,而導師告訴我的,我依然印象鮮明─
「韻潔,若是以這個成績來說,距離妳想上的北科大,是還有一段差距的,當、當然並不是說妳的成績很差,若是雲科大的話,這個成績就確實是差不多的入學標準…」
交叉擺放在牆上的雙手,像是想抓住些什麼似的,只是,能夠緊抓的,除了自己的雙臂之外,別無它物。而台北為何會是自己所選擇的第一志願地,除了仰慕錄取成績名列前茅的校名、地處於全台灣首善之都外,原因是什麼?自己是再清楚不過了。
那天,在餐桌上剛吃完培根蛋漢堡的我,在聽見媽的呼叫聲後,一如往常的揹起放在椅邊的書包,踏著室內拖鞋慵懶的走向玄關、接著拿出皮鞋套上。最後還是習慣性地整理一下裙襬、注意襪子有無一高一低之後,才開門走出外頭。
那天榮輝也如無數個早晨一樣,坐在腳踏車上等我。
「早。」他的聲音聽得出來昨晚睡的飽足,精神抖擻的樣子讓我一時間有些無地自容,卻又帶著幾分忌妒。
「早。」我微笑著向他走近,自己可是打從接近考試的這一個月來,每天都睡眠不足!每天早上盥洗的時候總是要注意熊貓眼是不是已然悄悄的浮上雙眼周圍,更別提要我精神抖擻的面對這如此讓人好眠的早晨!
「妳好像很累喔?昨晚又讀書讀到很晚了?」
我跟他並肩走在路上,頻頻遮住嘴、那想打哈欠而出現的醜態。反覆幾次後,我想就算是神經斷掉好幾條的榮輝也一定看的出來…
我沒回話,只顧點點頭,接著又輕揉著眼,試圖想讓自己更為清醒些。
而打從決定志願目標的那刻,便一直深藏在我心底的問題,我想也該是問清楚的時候了。只是在那並肩走在一起的當下,我也不曉得為什麼這個問題對他會這麼難以啟齒。
「榮輝─」
「嗯?怎麼了嗎?」他轉過頭來看向我,一瞬間,我們四目相交。只是在相交剎那,我選擇避開了眼光、避開些許尷尬。
「你是不是…」
看著他跨上腳踏車之後,有些狐疑的看著我說道:「是不是什麼?」
在榮輝雙眼注視之下,我發現平時與他打屁聊天的那種氛圍似乎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種我說不出話的沉重。但我想看在榮輝眼底,只是猜不透我到底想對他問什麼奇怪的問題,此時此刻,這連自己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的這氛圍,是我自己營造給自己的心理壓力。
我深吸了一口氣,也不管這麼問是不是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友誼,豁出去地問─
「你是不是喜歡我呢?」
「啊?」見他聽完不自覺的搔搔頭─「妳怎麼會想到問這個呢?」
說完便示意我坐上他腳踏車的後座,接著我隨手拂了拂裙子後側坐上車。上車後我沒有把頭抬起來過,因為短時間內我也不太敢再與他正面相視,免得到時候又做出什麼讓自己更丟臉的事。
而我感到一股燥熱漸漸從背後竄起、蔓延到全身,我能想像我現在的樣子,一旦去照了鏡子,大概連我都無地自容的想挖個洞把自己給埋起來。
天曉得剛剛我在心底說的跟開口說的居然完全都不一樣。
「你是不是會升學呢?」
天!竟然是這句!不禁在心底對自己咒罵上一句心口不一。榮輝此時突然開口告訴我:「其實我沒有打算再繼續升學了,妳知道的,我不是讀書的料,所以我跟我媽討論之後,都認為沒有升學的必要。」
「那…是直接去工作的意思嗎?」
雖然我早知道榮輝不是個讀書的料,但我也沒有想到榮輝會毅然決然地不再升學,而是─
直接踏入社會。
「也是因為現在工作不怎麼好找。更別提供工作機會不多、平均薪資不高的台東了。縱使是好山好水、台灣的後花園好了,但若是找不到工作,再漂亮再美麗的那一切對我自己而言就像是屁一樣。」榮輝頓了頓:「我打算到台北去找我叔叔,打算學個一技之長…不過,這中間還有兵役的問題,畢業之後短時間的事情,我也說不準。」
聽到這,原先的那股蔓延身上的燥熱已被吹來的微風釋去不少。也許是快畢業了吧,對榮輝而言,快要結束的學生生活,倒是使得他開始擔憂畢業之後的可能發展,語氣裡也少了些以往的爽朗。倒是自己反而對於畢業之後的我們有了更多的想像,只是,都多了些許茫然。
「你之後還會回來台東嗎?」
而我,也只能吐出這句話,還該說些什麼呢?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會啊,這裡畢竟是家鄉,總是要回來的。」
之後,我們無語,直到榮輝騎到我們平時分手的十字路口,一如往常的他把車停下,而我也起身習慣性地把裙襬整理了一下之後,我們四目相交。
說也奇怪,打從心裡那猜測情愫的念頭消退之後,那股方才自背後延伸的灼熱感也隨之消散無蹤了。而榮輝臉上依舊是平時間,打屁聊天的輕鬆寫意,他伴著那陽光般的笑容問─
「韻潔,那妳的第一志願想去哪裡呢?」
我記得我毫不猶豫的回答他。
「台北。」
台北這個距離我居住地頗遠的地名,便是那時候鑲進心坎裡的,到我驚覺時,已然到了翻查志願的那刻,它對我來說,不只是個地名,還是種─
羈絆。
各位旅客,現在開始進行驗票,麻煩請出示車票,謝謝。
中斷的思緒取而代之的,便是從皮包裡拿出車票的反射動作。然而坐在我身旁的先生仍在熟睡,我用手肘頂了頂他,向睡眼惺忪的他告知列車長準備驗票了。
等待列車長前來驗票的同時,我又往車窗外看去,是一大片的蜿蜒海岸,海水映著從太陽那借來的光,頓時整片海像極了一面鏡子,好不耀眼。這背山面海的景色打從南迴鐵路開始,穿過山洞過後,便是東海岸鐵路的一大特色。換言之,身處於山水交界的南迴鐵路上,意即即將進入山區,進入十隻手指頭算不清的隧道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脈搏似乎有所變化,一種莫名的躁動使得我的雙手有些發麻,然而當我移動起雙腳,這才發現原來雙腳也沒好到哪去,如同雙手般的麻木感已然蔓延。縱使原因是什麼我很清楚,卻對這原因的答案沒有十足的把握。
我搓揉著雙手希望能把沒有原因而來的麻木感給舒緩一些,也希望能藉此把心中那抹不安拭去的同時,一陣熟悉的聲音在我左前方說道─
「小姐,不好意思,您的車票。」
看著列車長對著車票蓋上驗票章,拿回車票後,我仔細端看著車票上的所有文字,深怕漏掉一筆一畫似的。而那車票上最屬顯眼的地方,便是上下車站。
日期是我已經不曉得等了多少個日子而到來的這一天,路線卻可能是以後五年沒有太多再踏上旅途的機會。我回過神來,將手中的車票重新放回驗票前的位置,任由身子倚靠在椅背上,我輕闔雙眼,等待這趟特別漫長的旅途終點。
家。
◎
三、
六月悄悄的來了。
進入了一個我也難以言喻的時序。春末夏初嗎?說是春天的尾巴也不像,那正中午的陽光已經燙得會刺人;說是夏天的序幕嗎?卻又覺得清晨從床上起身時,又略有寒意。
今天我選擇起了個大早,平時設定好的鬧鐘還沒響起,人倒是已經坐在床上,看著書桌上的月曆,月曆上些許字跡、些許塗鴉。上頭的日期有兩個畫了一圈看似紅色馬克筆的筆跡,看上去醒目的很。
其實不用看我也很清楚那兩天是什麼日子,五月十六日、五月十七日是全台灣諸多高職生重要的一天,因為那一天,決定了接下來的四年應該何去何從。站在落地窗前,我輕輕的將窗簾給拉開,一陣刺眼隨即闖入我的視線,隨即消散而現的,是無數個隨著時序而有所變化的早晨景色。一天之始的晨曦總是讓人感到每天是充滿無限希望,每天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可能,交織而成的樹狀圖。
然後我靠近書桌,拿起月曆,把五月果決地拋在後頭。
Today is first day of June.
今天是成績公布的日子,按理說,不管考得好或不好,都應該值得高興。即使成績不理想得重考,都是要給自己一些時間放鬆的。要是成績滿意就更不用說了,打從放榜開始,準備完推薦甄試的資料後,等著面試、等著第二階段的放榜、等著放暑假、等著迎接科大生活,就是這三個半月的寫照。
雖然我也知道自己肩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但是在這等待的兩個禮拜裡,卻多了點忐忑不安、做什麼事情老是心不在焉的。
盥洗、換完制服之後,我揹著書包緩緩走下樓梯。媽看見我的同時還不忘向掛在牆上的時鐘瞟了一眼,走進廚房的同時還有些驚訝地對我問道─
「韻潔,怎麼會這麼早起?」
看來媽還沒有準備要出門,我試著微笑,以掩飾自己心中那忐忑的緊張:
「今天要公布統測成績,想早點到學校去。」
我知道我說的很簡潔,而我盡可能不留痕跡的掩飾自己的不安,更不想讓容易操心的媽看出些什麼端倪。
「媽,我自己出去買早餐好了,先走囉。」
「欸?這麼早就要去學校了喔?那榮輝呢?」
我走到玄關一如往常地拿起皮鞋接著套上,回頭答道:
「妳再幫我跟他說一下。」
話剛說完我便打開家門,映入我眼簾的─
卻是坐在腳踏車上看著我的榮輝。
「你…怎麼會這麼早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根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麼早在我家門口等著我。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情嗎?我實在沒有什麼鮮明的記憶了。
「因為知道妳一定會提早到學校去的啊。」他笑道,看著我都沒回應後,他才又補充:「妳不記得我可是還記得很清楚…」
「什麼事情我會不記得了?」
「國中考基測的時候,第一次考完的推薦申請,公布結果的那天,妳也是提前到校,妳還記得嗎?」
縱使那記憶離我有些距離,但就在他還沒說完的時候,穿著國中制服的回憶立即鮮明了起來,那天我也是一樣的比鬧鐘預定時間早起,也是早早就走出家門要前往學校…
「然後妳還要我跟著妳一樣,一樣提早到學校去。」
可是我這次並沒有要他一起提早到學校去呀。
「可是我這次沒有…」
他似乎知道我要說些什麼,他打斷我的話,回答:
「嗯,雖然妳這次什麼都沒有說,可是…」他像是有所困難的停頓了下來,同時,我也很好奇他會怎麼回答。接下來這一刻,卻讓我愣了一愣,而我也堅信自己並沒有看錯。
榮輝眼神裡霎時間,滿溢著我無法解釋的溫柔,此刻,卻是看得讓我有些驚慌。
「可是,我總覺得妳這兩個禮拜來很不安。我很擔心妳,所以就賭賭看妳是不是會在公布的這天提早起床、提早出門。」
像是如釋重負般,他那原先小心翼翼的表情,此刻又轉變成陽光般的燦笑─
「看來,我是賭對了。」
而我的思緒,卻還停留在他小心翼翼的話語裡。我很清楚感受的到,那每個字串聯而成的話語,使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且狠狠撞了胸脯一下,有點難以呼吸,腦袋一片空白。
大家說的話應驗了嗎?
可是單憑那兩句話,又算的了什麼呢?縱使我知道那眼神裡潛藏的情愫,那又能代表些什麼?在他沒有開口之前,事實上,什麼都是我自行想像的罷了。
他喜歡我嗎?
而我,又喜歡他嗎?
更讓我覺得有些猶豫的是,一個無所不談的兒時玩伴,怎麼轉變成親密的情侶關係?關係變化的如此親近讓我不由得有些畏懼,但究竟是畏懼些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腦子裡塞滿了一大堆我還找不出答案的問題,原先擔心的成績問題此刻也全被我拋到了一旁。人不緊張了,反倒是煩躁了起來,往學校的路上,我沒有再與榮輝多說些什麼話,榮輝也許是以為我還在為成績而煩悶吧,只是默默地走在自己身旁,也不再說話。
於是,我煩惱了。
煩惱的不是考試後成績的揭曉;而是我對他、他對我之間微妙的關係變化。
震動聲。
放在腿上的包包一陣騷動,把已經將視線放在遠處的我喚了回來,我再一次對著出神的視線望去,那是一大片不時閃耀著陽光的蔚藍。天空只有幾片雲朵點綴,說的上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不疾不徐地將仍在震動的手機自包包的內袋裡拿出,看了看螢幕,我便將電話接起─
「喂,韻潔你怎麼可以這麼久才接電話。」熟悉的聲音闖進耳中,我彷彿能看到她爽朗又帶點俏皮的臉龐。
「手機在包包總是需要點時間把她翻出來呀,才這樣就嫌久囉。」我在電話這頭笑著,不曉得閱讀我語氣的她是否也感受的到。
「妳大概幾點回來到台東?需要我去車站接車嗎?哈。」
「少三八了喔,吳思佳,晚上就出門一起吃飯了呀還接車咧。」
「妳不能這樣說啊,別人是到機場去接機,我去車站接妳,當然是『接車』囉。」
講到這裡我就又笑了出來,方才那有些沉悶的情緒,此時卻不知不覺的就讓佳佳的電話給一掃而空,話筒裡的對話都源源不絕地傳來讓人歡樂輕鬆的氛圍。
人前歡笑的佳佳、在我失落時給予鼓勵的佳佳、聽我抒發與榮輝之間若有似無的煩惱的她,直到最後、我是最後知道自己居然也是傷害她的人之一。這份愧疚,我想會一直存於心裡,直到自己選擇忘記。
今天放學走出校門時,沒有看見榮輝。
這樣也好,我其實並不是很想在這種時候看見他。
我與佳佳肩並肩走在人行道上,佳佳有些擔憂的看著我,我雖然感受的到她的目光,但是在這種時候我實在不曉得能開口說點什麼。
難道要說「不要太擔心我啦。」並且送上一個大大的笑容之類的要人別擔心的話嗎?還是要客套的說「我沒事,別擔心。」這樣穩重卻故作堅強的語氣呢?
我做不到。
我必須很誠實的說我做不到,此刻,自己總覺得,似乎只要眨眼的動作一大,眼眶裡隨時都能擠得出淚水。
佳佳還是陪在我身旁走著,沒有再多說些什麼。慶幸自己身旁還有像佳佳這樣的朋友,因為有時候,陪伴遠比說出一大堆表面上是安慰、實際上卻詞不達意的話語來的讓人感到窩心。
直到佳佳拉了拉我制服的袖子,我這才抬起頭看向身旁的她,卻看,她將目光放在前方,沒有開口說半句話。
我轉頭,看見了熟悉卻不想在此時見到的身影。
榮輝。
像是眼前所有動作被放慢了一樣,榮輝緩緩的從他腳踏車上下來,停好車之後,便向著我走來。他那平時燦爛的笑臉不再,替換的,是一張嚴肅難以親近的臉。
我仍舊說不出話來,我怕,開口的時候,就是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潰堤氾濫的時候。我突然萌生了想逃跑的念頭,沒來由的。
而榮輝下一刻就將他的手伸出,用著我也不曉得是什麼情緒的口氣對我說:「走吧,我送妳回家。」
我看了眼不知道什麼時候退到我身後的佳佳,我鼓起勇氣抬頭看著他:「我…還不想要回家。」
他似乎有把目光放到佳佳身上,然後看著我,吐了口氣:「好吧。」
然而接下來我們四目相交時,我似乎看見了先前時候的那抹情愫,他開口─
「我隨時都準備好了聽妳說,所有的事。」
我見他的步伐,似乎不如往日那般輕盈的跨上腳踏車。在目送他騎著腳踏車的身影離開自己視線後,像是忽然喪失力氣一樣,我只得任由自己的雙腿彎曲、蹲下,任由這些淚水爬滿臉頰,肆意將心中的不甘宣洩。
最後,我只得將臉陷入扶起我的佳佳懷中,任由哭聲把這些日子積累的壓力與忐忑嘶喊殆盡。
殆盡。
◎
四、
成績公布後的日子,出乎我意料地,一天、過的比一天更讓人覺得沒有現實感。縱然是已經過了很多天的現在,我仍然常常會有種,成績才剛發布完的錯覺。
這幾天,我一個人上學。
像是有默契那樣,榮輝似乎知道現在,並不是個見面的時機。以往,就算是我們吵架吵得不可開交,但是每當隔天走出家門時,我總是會看到榮輝就坐在他自己的腳踏車上,注視著打開家門的自己。
但是這次卻不一樣。
卻是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現在這樣,究竟是什麼情形。
這是第一次。
心底時常有種會失去榮輝這個朋友的感受。
只是,他對我來說─
真的只是朋友嗎?還是,連我自己都渴望著,我們之間,能蛻變成另一種相互依偎的身分呢?
成績發布後,班上有些同學開始忙碌了起來,佳佳也是其中一個。
打從成績公布之後,她便開始著手準備甄試要使用的資料,還要再加以編輯成冊,所以包含了許多小細節,例如:封面、目錄、頁標、中英文自傳……
每天到學校去,看到像佳佳那樣選擇甄試的人,搞的焦頭爛額的時候,心裡就會出現忌妒與慶幸兩種矛盾無比的心態。
忌妒,是忌妒他們仍然有甄試與他人一爭高下的成績;慶幸,是慶幸自己在緊張倒數的大會考過後,能有一段幾乎空白的時間讓自己思考未來的藍圖。我就跟班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填好志願、電腦讀寫跑分、確定學校。時間是再三個月後,我們,就要離開。
離開家鄉。
今天,鬧鐘依舊在一樣的時間響起。而我反射性地將它關閉後,起床前的集中思緒,這件事沒有花了我太多的時間。人醒了,只是仍然躺在床上,沒有起身。
明天,就不需要這鬧鐘了。
這似乎代表著一種階段性的結束;也代表著一種階段性的開端。
這將近兩個月時間的完全空白,包含睡到自然醒、守著電腦漫無目的的上網、每天看著日昇日落等待著明天的生活,真的即將到來了。
統測之前自己心底,不曉得已經想過這樣的生活千百次,而今,這樣的生活隔天就要正式開始,不免有些感概。
然而,感概的是時間的逝去,還是感慨自己心底,那剛萌芽的情愫隨即被現實的風暴給摧殘的一點都不剩了呢?
眼前逐漸失焦而模糊的同時,我下意識地立即起身,到廁所內盥洗、換上制服、整理頭髮。這一連串的動作,直到對著鏡子整理完頭髮後,特意端詳自己的容貌時,這才發現,我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看自己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連仔細看看鏡子裡,那每天都有些微變化的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了呢?我輕輕捏了捏自己的臉頰,試著不再去思考這個庸人自擾的問題。倒是開始嘗試對著鏡子擠出一個微笑,卻發現自己的笑容似乎有些勉強,害得我認為自己今天應該止不住淚水。
止不住離開這即將成為自己「母校」的淚水。
今天,畢業典禮。
我不禁在心底重新提醒自己,這不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我們總是經過這些階段:從國小到國中、國中到高中,而現在,不過是高中即將要到大學,然而為什麼這樣感傷的滋味卻讓我覺得更為濃厚呢?
我只是能將這一切歸咎於─
離鄉。
卻是連我自己都很清楚,趁著年輕,到另一座城市生活,那是一種磨練,也是一種經驗。但,隨這樣信念伴隨而來的,是一抹若有似無的感傷。
這種感傷,浮現在我腦海裡的,是那國文課本上的好幾個詩人,以此為中心,留下的一首首膾炙人口的詩闕。
那騷人總喜歡用看似浪漫的名字去包裝它,稱呼他做─
鄉愁。
對著鏡子擠出最後一絲微笑後,我轉過身去、回頭,回眸看著自己的樣子,像是都確認好那般,將掛在牆上早已空的讓人感覺不到一點聯考氣息的書包給掛上肩,打開房門順著樓梯走下樓。忽然腦袋裡沒來由地、突兀地被一段曾經在書本上閱讀的文字給闖進了意識裡─
如果把生命看作是一條路徑的話,那麼人生,就是重疊著許多數也數不清的路口;我們永遠都在路口上徘徊,永遠都在思考要往哪個方向走;也許現在與你同行的人們還與你有說有笑的,卻也難保下一刻,你們會因路徑的不同,而分道揚鑣,或者又在某個路口碰頭。《十八號路口》
現在,我跟你雖身處於同一個路口;未來,我跟你得要接受分道揚鑣了嗎?不管是跟你、跟佳佳、還有好多人。只是這麼一分開,我們還能再見嗎?還是因為當下的路徑不同,像是成了逐漸脫離航線的飛機,與原先應抵達的目標越來越遠了呢?
前面傳來的陣陣打鼾聲讓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回神過來,才知道不只是前面的人睡得正香甜,坐在我鄰座的先生想必也在夢鄉流連忘返,睡得連嘴都合不攏。正當我想摀嘴而笑時,同一時間,我才發覺到整節車廂的空調溫度,似乎趁著我出神的這段時間悄悄的降低了不少,低頭查看自己身穿短袖上衣的手臂,不看還好,一看便讓我自已打從心底驚訝了一會兒─手臂全爬滿了疙瘩。
我趕緊把放在包包裡的薄外套拿了出來,然後把包包吊在車窗上的掛鉤後,這才開始小心翼翼地穿上。之所以小心翼翼在於,依舊睡得合不攏嘴的鄰座男士,他的上半身已經半傾斜地朝我逼近,除了我不曉得口水會不會流下來之外,還要注意的是,不知道他會不會睡得太沉,就乾脆把他的頭靠到我肩膀!
我真的動作沒敢太大,倒是希望他能夠自己醒來把他的姿勢「橋」回去「原先的樣子」。但是等到我外套穿好的同時,他依舊是呈現傾斜的姿勢。這座搖搖欲墜的斜塔,究竟會再什麼時候無法抵禦地心引力的誘惑而倒下,我實在不怎麼想知道。
穿上外套後沒有多久,不曉得是讓鄰座與前面乘客的打呼聲給影響了、還是被暖意薰的自己也有些睡意了。
典禮結束了。
五味雜陳的情緒在典禮結束的這瞬間,像是積蓄氣體已久的氣球霎時炸裂一樣,無形地四處蔓延。
然而,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是大家紛紛開始拿出相機留影,有人歡笑、有人紅著眼、有人當場脫下制服露出裡面的便服…一同紀念這最後一刻的高中生活。這也是某些選擇進入職場的人最後的學生生活了。不曉得這一刻,他們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最後一段的高中生活呢?
我環顧著整個禮堂,伴著我新生入學、這三年來集會的禮堂,此時,倒是成了歡送包含我在內的畢業生,最後的殿堂。我腦中又一次地像是跑馬燈般,瀏覽過這整整千餘個日子在學校裡的大小事。一種毫無真實感的滋味油然而生,它在腦海裡的一角孳生、接著繁殖、繁殖、繁殖,直至我走出禮堂的那刻!
那裏頭的喧鬧聲並沒有跟著我的腳步傾巢而出,腦袋一下子清淨許多的同時,思緒也變得更為清晰。當我還在思考該是先回到教室裡去,還是就這麼邁步向前、頭也不回的直接離開學校的同時,背後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韻潔,妳是要直接偷跑回家嗎?」
話剛說完,穿著裙子的佳佳可謂不顧形象地立刻跑到我身旁,用像是抓賊似的口吻說道。
「這…我還在考慮啦。」
她先是歪著頭看我,接著像是反射動作般抓住我的衣袖。
「回教室吧,典禮才剛結束,大家都還在瘋狂拍照,他們等等就會零零散散的從禮堂回到教室了。」
也不管我打算說什麼,佳佳便更進一步牽住我的手,自顧自地往教室走去。
後來佳佳說得也沒什麼錯,才不一會兒功夫,從原先的兩三隻小貓、到後來一大群男生陸陸續續的回到班上,隨後走進教室的導師,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後來想想,當時候的氛圍,也讓導師沒有辦法像平常叨叨絮絮地說太多話吧。
我猜,那是他表示不捨的一種方式吧。
等我想透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時,我與佳佳已經混入魚貫走出校門的人群之中了。這樣的景象其實就像是放學一樣的人潮擁塞,不同的是,這天走出校門之後,對於這間學校,我所扮演的身分將會有所不同。
那名詞常常會出現在,回到、甚至與爸媽聊天提到以往就讀的國中、小時,總是會出現的稱呼。
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