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23 12:19:46Sean Wang

旁觀他人的痛苦

最近在紐約有兩場有關犯罪的攝影展,看完之後你才會驚覺犯罪並非如蝙蝠俠在開戰時刻所說的,總是一種面貌。就算是吧,我們觀看方式的不同也會產生完全不同的結果。

The Museum of City ofNew York 目前正展出Leonard Freed的紀實作品。他跟隨紐約警方,在犯罪與貪腐充斥的1970年代,穿梭於紐約街頭。在國際攝影藝術中心展出的是Weegee的作品。時間橫跨1930至1940年,內容也不外乎兇殺或是意外。

雖然兩者的題材是如此類似,但是處理的手法卻很不同。Freed的作品充滿一種美學上的設計,許多視角明顯的經過安排,譬如從樓梯俯視地下的屍體,讓層疊的階梯產生一種形式上的趣味。或是讓被攝者隱身在黑暗之中,造成一種神秘的氛圍。相對而言,Weegee的作品卻相當直白,屍體橫陳在大街之中,被逮捕的人神情兇惡的看著鏡頭。

對於像蘇珊桑塔格這樣的人而言,Weegee的作品無疑真實的多。即使Weegee的作品多刊登在八卦小報上,但是他毫不矯飾的呈現事件,而非某種藝術性。這與蘇珊桑塔格對於攝影的觀察有關,她認為攝影是一種中產階級獵奇的玩意,藉由觀看這些罪惡,或是丑怪的畫面(如Arbus的照片),中產階級似乎可以從一個封閉的體系中掙脫,讓他們不再覺得自己是一群謹小慎微的公民,而是現代社會的探險者。

因此那些罪惡與丑怪其實並不是真的傳達了某種真實,它只是讓人們以為是那樣。而那些美學上的安排,精巧的光線或色調,在這個意義上成為某種線索,蘇珊桑塔格彷彿要說,看吧,人們愛的並不是真實,而只是真實所營造的美感(或愉悅感)。

這裡不得不碰到一些美學上令人頭疼的老問題:有沒有真實?為什麼要逼近真實?可不可以利用苦難的真實來呈現美感?我無意於回顧整個現代主義至後現代關於真實的爭論。所以讓我偷懶一下,我假定蘇珊桑塔格相信有真實,也認為值得逼近它。(否則她就不會如此討厭後現代主義)因此就可以將問題集中在苦難與真實的關係。

讓我們假設有兩張作品,一張用巨大的苦難處理巨大的問題,一張則用巨大的苦難裝飾畫面的部分,對我們而言顯然前者比較適當。因此重點並不是在於苦難有了道德垂訓的意義,或是什麼樣才是意義?而是這個作品是否完整地表現作者的意圖。

在Freed許多作品裡,對我而言那個題材是有些不需要的。因為我們同樣可以在寧靜的小巷或是湖邊尋找到那種動人的光線,而不一定在要在警局中才能發現。當然我們可以設想,作者可能要表現某種美感與題材上的衝突,那他的作品就應該更集中的處理類似的矛盾。換言之,即使我們要表現矛盾,我們的意圖與手法之間還是必須不矛盾的。

而Weegee的照片雖然十分腥羶,但他並沒有高舉一個美學上的目的,超越事件本來帶給人的感受。當然,還是有許多人帶著期待刺激的感受去看這些照片,但是Weegee並沒有讓人們覺得那是應當的而且精緻的,就算人們得到樂趣,那個樂趣也和人們直接目睹一場火災所得到的樂趣是相近的。

沈昭良說攝影不必然是一種權力關係。他似乎相信人的善意足以超越這個媒材的本質。對我而言,並不這麼樂觀。攝影對世界的扭曲,對被攝者的操弄,與攝影師本人的意願並不完全相關,而是內化在攝影行為本身,與我們對於世界真相的不確定。(譬如按下快門時我們必然得旁觀他人的痛苦,不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唯一個能夠確定的,就是希望自己的意圖能夠與我們的作品一致。如果這點都不能確定,我們該如何與他人溝通。

然而,如果藝術家能夠清楚自己的意圖,藝術或許就不那麼重要了。我們看過太多現代主義以將那些渾屯晦澀的傑作。我們只能期待藝術家是誠摯的,但是我們不能期待我們可以瞭解。

或許最後支撐所有品味的只是我們對於一些陳腔濫調的反感,我們並不相信藝術的方向,或是形式的進化,我們只是不想看到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