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留在府城的魂靈】


我已經在鶯歌國中一個多月了，我卻始終覺得我那漂泊的魂靈仍未
離開南都。

從拿到畢業證書到搬離裕豐街的住處，幾近是以逃難的姿態離開台
南，那天是今年的二月二十三號，女友跟我載著在台南滿車的家當驅車
駛在西濱快速道路，夕陽尾隨著我們，在過了曾文溪後，我的心中像是
突然被挖空了一個缺口。

台南，是我曾經那麼想要逃離的城市，如今它卻在晚霞的餘暉裡默
默與我作別，一直到現在，我仍然耽溺在那一天的離愁之中。

【台北，2007】


我的人生突然間像是被徹底切斷，瞬間，我置身在劍潭捷運站前，
詫異著它的高聳，以及冰冷。台北，這個我曾經那麼熟悉的城市，三年
半之後，我又再度回到這裡，只是，這一次我不再是學生的身份，而是
個國中代理教師，一個標準的上班族了。

每日，清晨六時許在鬧鐘的響聲中醒來；七點整，擁擠不堪的捷運
人潮；七點半，踏出鶯歌火車站，上完整天的課程，六點十分回到士林
住處，在火車上的朦朧意識，讓我頓時忘記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上班族
的生活就是你總覺得你每天早上僅有的那麼一些精力在下班後全數繳庫
，彷彿你每天回復的體力就剛好只夠你那天的工作所需，你沒有時間可
以好好休息，更遑論思考與寫作。

從前我在寫論文時可以每天跑五千公尺、讀書、思考的時間已經完
全消失了；就連那個我最懷念的果汁攤，那個只要三十幾塊錢就有十種
蔬果打成的七百cc的蔬果汁也離我而去，然後回台北又肥回五公斤，那
種交雜著想念與對現在生活環境的怨懟的感受實在難以形容。

我無端強烈地怨恨起這種上班族的規律生活。

然而，你不能率性地不去上課然後讓校長找你喝咖啡；你無法承受
失去薪水，因為每個月都有一堆帳單等著你付，家用的帳戶等著你轉帳
進去。我們這些中產階級月初領滿飽飽的薪水，然後被資本主義驅趕到
那些大小商場當中被迫接受著種種廣告的誘惑，消費之後又要捱過中下
旬的拮据。

我們每一個人都像楚門一樣，過著似乎早就被安排好的生活，尤其
是當你每次到了圓山站，進來的老伯伯你這週已巧遇他第三次時，你不
禁這麼狐疑著。

【入海之岬】


車過萬華時，我決定過台北不下車。

原因是這樣的，寒風中的四月，17度C的午後，下午一點整，我想
要飛逸出生活的慣性，一種該死的慣性。

列車長查票時，發現我已逾站，鐵藍色帽子下他蒼老的神情問著我
要坐到那一站。「福隆站，謝謝」我回答。幾個簡單的按鈕，補票到福
隆，新台幣八十五元整。車過瑞芳，忽隱忽現的河流像在跟火車捉迷藏
，不時穿越的山洞倏地將黑暗籠罩下來，房屋多依河而建，而仰望才得
見的山頂披著一層濃霧。

只需在七堵轉車，很快就到達細雨綿綿的福隆車站。

加我在內，這班車在福隆下車的旅客只有我跟一個老婆婆，我跟在
腳步蹣跚的老婆婆後面，慢慢地走，我甚至感受到中年剪票員嫌我們太
慢讓他枯等的眼神，一隻年老的拉不拉多流浪狗站在剪票員旁邊，對著
我搖尾巴，這是雨中小站裡美麗的邂逅。

走到福隆海水浴場旁邊的7-11，我買了易開罐咖啡。

雨不大，但仍可飛濺到傘正下方，風刺斜地吹著。海水浴場門口賣
票的小姐以詫異的眼神望我，門票一張，新台幣四十五元整，她把票從
小窗口遞給我，我撐著傘直直走向跨海大橋，或許，在她眼中，我有點
像，不，或者根本就像來尋短的旅者。

「十九歲的那一年，悲傷與我，有約定，盼望尋著一個理想的地方
，盼望有人告訴我，一個方向，在遠方」陳昇率性的歌聲彷彿在耳邊響
起。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不是本來就該瞭然於心了嗎？為何又一再地起
了漣漪呢？如果方向都已經確立了，卻又何須狐疑呢？然而我不願當個
永遠的懷疑論者，因為打在臉上的雨是這麼的冰冷，踏在腳下的沙是這
般實在，剛走上跨海大橋，它像是一直朝著天空而去，望不見海跟沙灘
。你不禁想是否神靈的臉龐正默然地望你，你也正仰望著祂呢？

傘骨在一陣強風中瞬間折斷，從手中被吹至沙灘上，福隆沙灘空無
一人，彷彿這塊浮沈在海中的沙灘，都是我的。

曾經有一度，我懷疑過我自己，是否還是耽溺在這樣邊緣的姿態中
，彷彿走向海的岬角就能得到救贖一般？那些你曾經信仰的意念，你曾
經吶喊過的一切，被虛矯的人們消費殆盡，被抓準機會的某些「同志」
們拿來爭權奪利。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某些人虛偽的學術口氣讓你噁
心至極；然而離開學術場域之後，你又開始想著自己真的能夠作為一個
稱職又受人尊敬的中學教育者嗎？一時之間，在這沙之上，你像個中箭
的敗軍之將，以憤怒的劍芒刺入黃土之中，那悲涼的狂號消散在更遠的
風中。

其實，走向岬角，並不會擁有多高的哲學或道德的高度。

不是走向，而是成為。卑微地，成為岬角，無聲地深入海洋，最終
最終，成為入海之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