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10 01:08:31寧野

【府城隨筆11─沙流】




大前天的傍晚,我完成了碩士論文的初稿,洋洋灑灑十四萬餘字。

半年蒐集資料與閱讀,兩個多月沒夜沒日的撰寫,每一次上床睡覺,幾
乎眼睛酸澀到不像話,才存好檔案,關機熄燈。距離最後完成論文的十天當
中,奇異的諸多想法一直在腦中醞釀著,例如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堅強的
人,但是的確我曾經有過想從陽台一躍而下的衝動。

寫碩士論文的人,他腦筋運轉,從開始動筆那刻起,就工作個不停,白
天它運轉著,夜裡繼續著,直到睡前它還是佔據著你的腦室,一筆又一筆的
資料、一個又一個的引用,那一段該怎麼安排?全都揮之不去。你的腦袋就
像早已運轉過熱的機器,操作的把手已經發燙,但是停止的開關已然失效,
寫的當刻,你經常被自己預期的資料打敗,常常自認最有說服力的地方,寫
起來卻異常薄弱;資料最單薄的地方居然寫起來若有神助、鏗鏘有力,你像
是個導演,但是劇本卻往往沒有按照你的導法走。

有天寫到夜裡,竟然感覺到好像房間以外的世界消失了,只剩下我的打
字聲音孤零零地縈繞在耳畔,好像飛碟就等在我窗外,外星人伸出友誼的手
要帶我離開地球。

吃的食物,會覺得那像是一種養料,你是一座生產論文的機器,它需要
養料才能運轉;好幾次洗衣服你總是忘了把口袋的衛生紙取出,結果你的衣
服就像下過薄雪的雪地;你幾乎待在自己寫論文的外宿房間二十小時以上,
地上、桌上、床上都堆滿了書本與資料,書本上又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籤紙
,書本因為標籤紙貼得過多,書的厚度變成兩倍。你會突然間發現怎麼一本
本其他人的碩論某些章節極為相似,甚至整段雷同,只是標點符號不同而已
,而發出會心的苦笑;你每天的動線,就是圖書館、吃飯的地方跟家裏這個
三角形,甚至在特定的路口屢次看到某個阿婆出來倒垃圾,看看手錶總是剛
好同樣的時間;你有興趣的書就只剩下跟你論文相關的書,在看報紙時會很
疑惑為什麼記者撰文的「據了解」完全沒有加註,而下意識地往頁面的下方
看看有沒有註解。每天在路上偷看正妹,或是可以在三分鐘內連續衝過五個
綠燈快結束的路口成為你生活僅有的樂趣。

跨年的當天晚上,我狂發簡訊給手機中的所有親朋好友,哪天晚上大概
發了四十多通簡訊,發完之後,居然有種莫名的哀傷,竟然看著手機中的通
訊錄流淚。

下雨的夜裡,我想起阿嬤。阿嬤總是習慣在夜裡,沉皺的眼皮不知是因
年歲還是失眠,腿脛兀自發麻著。半白的頭髮不規則捲著,失去假牙的臉頰
向內凹陷,她的嘴裡唸唸有詞,像是隔壁里高陽堂的乩童老伯一樣喃喃自語
,小時候我在棉被的縫隙裡望她,聽著一種幾近瘖啞卻清晰的聲音傳來,像
半夜從山腳邊傳來百姓公廟的破舊音響,你明明知道它存在,卻像沒聽到那
樣。她會在半夜裡搓著她的足脛,就像今夜,這個下著細雨的夜一般,微細
的雨絲在翻騰的雲霧之間騰空,終於忍不住地往下墜,投向陰冷的夜之大地
,就這樣落在我家屋瓦的瓦片上,再沿著瓦片間的空間輕掠一絲絲瓦片從前
出窯微溫的記憶,滴在門前的石階。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曾經頑皮
地把一隻大蟾蜍放進門前石階的破洞中,再用預先調製好的混凝土把牠堵在
裡頭,十年後的某日,下著雨的夜晚,我都曾經懷疑自己是否聽到牠的哀叫
,雨水在簷前流成一條小水溝,把第一階的石階快淹沒了。足脛變成了溫度
計和濕度計,只要這樣的雨夜,就會隱隱作痛,阿嬤會這樣半臥在床頭,用
綠油精和曼秀雷敦塗抹擦搓她的足脛,一直到天亮。半夜窗外傳來淅淅瀝瀝
的雨聲,我就會想著彰化的家裡,阿嬤,以及哪雙布滿皺紋的手,暗暗裡油
亮卻黯淡的皮膚,那顛危易折的腳肢。我阿公死很久了,少說也有四十年,
如果在清朝,村子門口理當矗立一座她的貞節牌坊吧?

寫完之前熱烈的期待寫完的當刻會是什麼感覺,然而就在打下最後一個
句號時,洗臉時卻發現自己了無驚喜的雙眼,你開始焦慮,指導教授會不會
接受你這篇論文;你開始擔憂,口考老師會不會狂砍你的論點;你開始懷疑
畢業之後,你的人生會走向什麼發展?於是,寫完的當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沒差,失眠過一、二十天,沒在怕了。     

昨天,跟指導老師meeting後,我穿著襯衫跟西裝褲,披著黑色外衣穿黑
色皮鞋,五點多,到台南的黃金海岸散步。

海邊沒有什麼人,遠方有一群玩著拖曳傘衝浪的人們,而更遠處,太陽
已經西斜行將沉入海洋。不知為何,我想起第一次牽起女友纖白的手,是在
傍晚六點的大安森林公園;我想起自己當完補充兵十二天,步出成功嶺大門
的那天傍晚,那天傍晚的夕陽跟昨天的夕陽極為類似;我想起在高中宿舍裡
熄燈後偷開著小燈寫情書的自己;我想起高中聯考前一晚,因為父母吵架,
那個凌晨一點躲到黑暗工地裡埋頭痛哭的自己。

用力地踏著沙地,皮鞋的腳印留下清楚的鞋模,我沿著無人的海邊走,
過去記憶和未來的願景全部交錯在一起。倏地,我回頭看自己一路的腳印,
風更強了,低伏沙流如萬條小蛇在海灘飄飛著,就這樣流線地沒入海浪之中
,而一連串的腳印,受到沙流的沖刷,在瞬間默然的消失。

是沙流想念海洋嗎?我不禁這樣想著。
啟綸 2007-04-23 22:49:09

學長你太客氣了,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再與您聚首,如果來台北一定要來找我喔。

東城 2007-04-04 00:00:36

今天跑來你的台看文章
寫得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