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4 11:50:51讀書齋

緘默的病人



  

內文試閱:

1
 
艾莉西亞.拜倫森當年殺死老公的時候,三十三歲。
 
他們結婚七年。兩人都是藝術工作者——艾莉西亞是畫家,而蓋布瑞爾則是名時尚攝影師。他的風格特殊,喜以詭奇的直白角度拍攝那些餓得半死的半裸女子,他過世之後,生前作品的價格也開始以驚人速度飆升。老實說,我覺得他的東西浮誇又膚淺,完全沒有艾莉西亞巔峰之作的那種內蘊質感。當然,我對藝術認知有限,無法斷言艾莉西亞.拜倫森的畫家地位是否能夠經得起時代的考驗,她惡名昭彰,藝術才華也顯得黯然失色,所以很難客觀看待。也許你會指責我偏頗,但我也只是表述個人意見而已。對我來說,艾莉西亞也算是天才。除了技巧之外,她的畫作具有一種攫取觀者目光的神奇魔力——幾乎是,鎖喉——宛若老虎鉗一樣緊掐不放。
 
蓋布瑞爾.拜倫森在六年前慘遭謀殺,時年四十二歲。八月二十五日身亡——也許你有印象,某個異常酷熱的夏日,創下了什麼最高氣溫紀錄,他死亡的那一天,是當年最炎熱的一日。
 
蓋布瑞爾在世的最後一天,他一大早就起床了。某輛派車在五點十五分到達他與艾莉西亞的家,位於倫敦西北部、漢普斯特德邊郊的住所,司機把他載到肖爾迪奇,進行拍攝工作。他一整天都待在某個屋頂上面,為《Vogue》雜誌拍攝模特兒。
 
至於艾莉西亞那天的行蹤,大家並不是很清楚。她馬上就要開展,一直忙著畫畫,應該是整天都窩在自宅花園後方的夏屋裡作畫,她最近才把它改建為畫室。最後,蓋布瑞爾工作到很晚才結束,直到十一點才被送回家。
 
過了半小時之後,他們的鄰居,芭比.赫爾曼,聽到了數起槍響。芭比打電話報警,十一點三十五分的時候,哈沃史托克丘派出所派出警車,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就到達拜倫森住所。
 
大門開敞,屋內一片漆黑,所有的燈都沒開。警員走入門廳、進入起居室,以手電筒四處搜尋,時斷時續的光束照亮了屋內,他們發現艾莉西亞站在壁爐旁,白色睡衣在手電筒燈源的映照下發出慘光,整個人宛若幽魂一樣。她對於警方到來似乎不以為意,她僵挺凝凍——成了一具冰雕——臉龐流露出詭異的驚懼神情,彷彿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恐怖畫面。
 

地板上有把手槍。蓋布瑞爾坐在一旁的陰暗處,動也不動,腳踝與手腕被鐵絲纏綁在椅子上頭。警察起初以為他一息尚存,他的頭無力側垂,宛若昏迷不醒。然後,手電筒的光束照到蓋布瑞爾中了好幾槍的面孔。英俊的五官就這麼沒了,只剩下一團血糊的爛泥。濺滿他背後牆壁的那些碎末包括頭骨、腦漿、頭髮——以及血塊。
 
鮮血到處都是——從牆面流下、在地板上匯成小河,浸染了木板條地板的紋理。警方判定那是蓋布瑞爾的血,但這種血量也未免太多了。然後,手電筒映出了某個東西的閃光——艾莉西亞腳邊地板上有把刀子。另一道光照到了艾莉西亞白衣上的濺血痕跡。某名警員抓住她的雙臂,舉高,對著光源,她的雙腕有多處傷及血管的割痕,她大量失血,但依然還活著。
 
第二天,艾莉西亞躺在醫院的私人病房,在律師的陪同之下、接受警方偵訊,她全程不發一語。雙唇發白,毫無血色,偶爾會顫抖兩下,但始終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字句,發不出聲音。她沒有回答任何問題,不能言語,不願言語。就連因為殺害蓋布瑞爾而遭到起訴的時候,也沒有講話。
 
艾莉西亞再也不說話。
 
她堅持不語,讓這起事件不再是一般的家庭悲劇,反而蛻變成某種更了不得的轟動事件:佔據頭條版面不放、緊緊抓住大眾想像力長達數月之久的懸疑謎團。
 
艾莉西亞一直不說話——但她還是提供了自白,一幅畫作。這是她出院之後、等待審判開始之前的居家軟禁期作品。根據法院指派的精神病專科護士表示,艾莉西亞簡直不吃不睡——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拿來作畫。
 
通常,艾莉西亞必須花上好幾個禮拜、甚至是好幾個月的醞釀,才能著手進行新的作品——不斷修改的草圖、安排與重置構圖、測試顏色與形式——經過了漫長的孕育期之後,才能一筆一筆地辛苦畫圖,宛若難產一樣。不過,現在她的創作過程卻發生了巨大變化,謀殺親夫之後,才不過短短幾天,就完成了這幅畫作。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已經足以構成撻伐她的理由——在蓋布瑞爾死後沒多久就重返畫室,流露出她異常漠然的性格,這是冷血殺手毫無悔意的殘暴獸性。

也許吧。但我們千萬不要忘了,雖然艾莉西亞.拜倫森可能是殺人犯,但她也是藝術家。拿起畫筆作畫、在帆布上表達內心的複雜情緒——至少對我而言——這種行為十分合理。難怪她的揮灑出現難得一見的輕鬆暢快,如果,悲傷能被稱之為輕鬆暢快的話。
 
這幅畫是自畫像,她在畫布的左下角以淺藍色的希臘字母、寫下了畫作名稱——
 
只有一個名字。
 
阿爾克斯提斯。
 
2
 
阿爾克斯提斯是某部希臘神話的女英雄,那種哀戚至極的愛情故事女主角。阿爾克斯提斯自願為先生阿德墨托斯犧牲生命,願意為他受死,一部有關自我犧牲、另人惴惴不安的神話故事。但它與艾莉西亞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依然混沌不明,其蘊含的暗示意義讓我百思不解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我終於領悟到真相……
 
但我這樣敘述也未免太急躁,衝過了頭。我應該要從從頭開始,讓所有事件自我表述。我不該為它們塗抹上色、扭曲它們,或是講出任何的謊言。我應該要按部就班,步履緩慢,小心翼翼。不過,該從哪裡著手?我應該先做自我介紹,但也許先不要這麼做比較好,因為,我畢竟不是這齣戲裡的英雄。這是艾莉西亞.拜倫森的故事,所以我必須從她——以及阿爾克斯提斯——作為起點。
 
這是一幅自畫像,謀殺案發生之後、艾莉西亞在自家畫室的模樣,她站在畫架與畫布前面,手裡拿著畫筆。她全身赤裸,身體的細節盡顯無遺:一綹綹的紅色長髮垂落見骨不見肉的肩頭、半透明肌膚下的青筋清晰可見,還有雙手的簇新割腕傷口。她掐著畫筆,紅色顏料滴落而下——或者,那其實是鮮血?在她作畫的那一瞬間,被定格下來——不過,她面對的畫布一片空白,表情也同樣空茫。她回頭,直視著每一個觀者,張開嘴唇,沉默無語。
 
在法院審理案件的時候,負責代理艾莉西亞作品的蘇活區小畫廊經理尚費利克斯,做出了充滿爭議的決定,許多人指責他譁眾取寵,唯恐天下不亂,因為他執意要展出《阿爾克斯提斯》。現在,畫家因為謀殺親夫而入獄,也讓畫廊出現了成立許久以來、前所未見的景觀,為了等待入內參觀的排隊人潮。

我與其他引頸期盼的藝術愛好者一起排隊,站在隔壁成人用品店的紅色霓虹燈管招牌旁邊,一個接著一個,陸續進去。大家進入藝廊之後,紛紛衝向那幅畫作前面,宛若遊樂園裡的興奮群眾直搗鬼屋一樣。最後,我站到了第一排——與《阿爾克斯提斯》面對面。
 
我盯著那幅畫,望著艾莉西亞的容顏,想要判讀她的眼神,了解她的思維——但那幅畫像卻拒絕溝通,艾莉西亞回瞪我——戴著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具——高深莫測,難以捉摸。我的直覺告訴我,她的神情並非無辜,但也不是有罪之人。
 
對其他人來說,判讀她這個人倒是容易多了。
 
站在我後頭的女子低聲說道,「根本就是個大魔頭。」
 
「就是說嘛,」她的女伴附和,「冷血的賤女人。」
 
我心想,這樣說未免有些不公平——艾莉西亞畢竟還沒有被定罪。不過,這種結果也是意料中事,八卦小報早從一開始就把她定位為壞蛋:蛇蠍美人、黑寡婦、禽獸。
 
事實擺在眼前:蓋布瑞爾的屍體旁只有艾莉西亞,手槍上頭也只有她的指紋,她殺死蓋布瑞爾,無庸置疑。不過,就另一方面來看,她的殺人動機,依然是未解之謎。
 
媒體爭論不休,報章雜誌、廣播以及晨間談話性節目也衍生出各式各樣的理論。
 
針對艾莉西亞的行為,他們找專家予以解釋、譴責、合理化。她一定是家暴案的受害者,沒錯,被欺壓過頭,最後大暴走?另一派理論則是他們玩性愛遊戲擦槍走火——先生被綁起來了,不是嗎?有些人則懷疑這是傳統的妒妻殺人案——應該是另有女人吧?不過,蓋布瑞爾的哥哥在法院審案時供稱弟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老公,深愛妻子,那麼,是因為錢嗎?艾莉西亞並沒有因為老公之死而得到什麼好處,她才是有錢人,曾經從父親那裡得到了大筆遺產。
 
所以各種臆測沒完沒了——沒有答案,只有越來越多的問題——艾莉西亞的動機,還有行兇之後的沉默以對。她為什麼拒絕開口?這蘊含了什麼意義?她是不是想要隱瞞什麼?保護某個人?如果是這樣,是誰?又是為什麼?
 
此時此刻,我回想起當初每一個人都在討論、書寫、爭辯艾莉西亞的事件,然而眾人瘋狂喧囂的核心卻是一片空白——只有沉默,解不開的謎團。

對於艾莉西亞堅持不開口,法官在審案件時抱持了懷疑的態度。艾佛史東法官強調,無辜者通常會大聲喊冤——而且,是頻頻護衛自己的清白。但艾莉西亞不只是保持緘默,而且完全看不出任何悔意,審理過程自始至終都沒看她哭過——媒體報導特別強調這一點——她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被告律師別無選擇,只能尋求認罪減刑:他宣稱艾莉西亞一直因精神問題所苦,早自童年時期就有跡可尋,法官認定這只是傳言,大部分的主張都被駁回——不過,到了最後,帝國學院精神鑑定科系任教的拉札魯斯.迪奧米德斯教授,同時也是北倫敦某間精神病療養院「葛洛夫」的醫療長,他的證詞卻讓法官陷入搖擺。根據迪奧米德斯教授的主張,艾莉西亞拒絕說話正是嚴重心理疾病的明證——應依此特殊狀況審酌量刑。
 
當心理學家想要說出某個不方便點破的事實的時候,就會採取這種相當迂迴的說法。
 
迪奧米德斯認為艾莉西亞是瘋子。
 
這是能夠解釋一切的唯一理由:不然為什麼要把心愛的男人綁在椅子上面?然後以這麼近的距離、拿槍轟爛他的臉?而且,看不出任何悔意,沒有提出解釋,甚至根本不開口?她一定是瘋了。
 
絕對沒錯。
 
最後,艾佛史東法官接受了認罪減刑,也建議陪審團據此作出決議。艾莉西亞隨後被送進葛洛夫——接受迪奧米德斯教授的監管,當初就是他的證詞大大影響了法官。
 
其實,如果艾莉西亞沒有發瘋——也就是說,要是她不說話純粹是在演戲,是為了要討好陪審團所作的一場表演——那麼,的確發揮了效果。她免去了漫長的牢獄之災——而且,要是她能夠完全康復的話,有機會可以重獲自由。當然,現在就是開始佯裝康復的時機了吧?三不五時講幾個字,然後,又多說一點,慢慢傳達出某種悔意?但就是沒有。一週接著一週過去了,一個月接著一個月過去了,接下來,好幾年過去了——艾莉西亞依然不說話。
 
全然沉默。
 
而且,已經再也沒有任何新事證,失望的媒體終於失去了對艾莉西亞.拜倫森的興趣。她也進入了短暫名噪一時的殺人犯之列:眾人依然記得的面孔,但卻早已遺忘了他們的姓名。

但必須要說一句話,並非所有人都如此,某些人——包括我自己在內——對於艾莉西亞.拜倫森的懸案以及她堅持沉默不語,依然癡迷不已。身為心理治療師,我當然看得出來蓋布瑞爾之死對她造成了巨大創傷,而且她不說話就是創傷的明證。艾莉西亞無法講出自己所做的事,口吃、卡住,就像是拋錨的車子一樣。我想要扶艾莉西亞一把、讓她重新站起來——幫助她說出自己的故事,逐漸痊癒康復,我想要修補她的傷口。
 
我不想誇口,但我的確認為自己別具資格,可以幫助艾莉西亞.拜倫森。我是負責精神鑑定的心理治療師,也曾經處理過許多飽受摧殘、脆弱不堪的社會個案。而艾莉西亞故事的某些部分也觸動了我個人的共鳴——打從一開始,我就對她的狀況充滿同理心。
 
可惜的是,這些日子我依然在布羅德摩精神病院工作,所以,要是沒有命運之神的意外介入,治療艾莉西亞很可能——應該就是——純粹空想罷了。
 
艾莉西亞入院已經將近六年,而葛洛夫終於開出了精神鑑定心理治療師的職缺。我一看到徵人啟事,我就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必須相信自己的直覺——應徵那項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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