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0 15:43:47讀書齋

你所說的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內文試閱:

‧作者序

後記/
真心話大放送

如果時光能倒流,或者,能讓我再重新選擇一次,那麼,我是否仍然會選擇從事現在的職業?


我的答案是,不,絕不。

高中同學是空軍資深士官長,近日他喜獲麟兒,我午夜收勤後,特地繞道去月子中心探望他。沒想到,繞來繞去竟迷了路,只好將車停靠在路旁,重新操作導航。

當我專注於GPS畫面時,眼角餘光卻瞥見駕駛座車窗外,貼著一張慘白的女人臉孔,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我驚恐地快速在腦海搜尋承辦過的命案當事人長相……這時,一句簡潔的話語,冷不防地鑽進我耳裡:「五十,還是一百?」

原來我剛好停在檳榔攤前,只好強迫消費,買了包菸。

同學抽著我買來的菸,渾身酒氣。我好言相勸:「老婆還在坐月子,酒還是少喝點。」

他擺擺手,說:「我也不願意,但如果不和下屬喝酒,便聽不到他們說真話,聽不到真話,就不知道有問題。不知道問題,又要如何凝聚部隊的向心力?」

聽完這番話,我愣在原地。

剛畢業時,帶我的學長平常說話惜字如金。印象裡,沉默的他總是鬱鬱寡歡,但我永遠記得他老是掛在嘴邊的名言:

好警察有三不──
第一、不擋人財路。
第二、不相信任何人。
第三、不能說真話。

「擋人財路」等於自尋死路,這在任何職場都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而「不相信任何人」對於警察工作也是必須,否則一旦誤信以致犯錯,輕者遭受行政處分,重者移送法院,不得不慎。

但是「不能說真話」這部分,直到現在,我仍舊百思不解。警專及警大的校訓不都是「誠」這個字嗎?如果大家都只是戴張面具講假話,那麼,這個工作又如何值得真心以待?缺乏真心相待的職場,又能讓人擁有多少堅持下去的熱忱?


就在不久前的某個早上,我前往台北高等法院出庭作證。那是一件已經纏訟了五年的殺人案,老實說,有些細節早已不復記憶,只記得案發現場的地面,滿是死者怵目驚心的濃稠血液……

踏進法庭後,被告律師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猛瞧,彷彿我才是主角。

同案出庭的還有當年趕赴現場的派出所同事、負責偵辦此案的偵查隊小隊長等人。被告律師先是詢問派出所同事如何獲報前往,同事答覆:「經由勤務指揮中心派遣趕往。」被告律師再詢問小隊長抵達現場的時間,小隊長回答:「大約案發後半小時。」

緊接著,矛頭便直指我而來。「當時你擔任什麼職務?」律師問我。

「勤務指揮中心值勤官。」我簡短地回他。

「據我的當事人表示,當時是他撥公用電話到一一○說殺了人。」

我頓時明白律師的用意,他想證明被告是符合自首要件的。被告也在一旁幫腔:「那時接電話的人就自稱是值勤官。」

不等我回話,派出所同事起身便指著被告的鼻子大罵:「你胡說!當時你明明醉得一塌糊塗,站都站不穩,怎麼打公用電話報案?」

小隊長也站了起來,「你騙人,當初你根本不承認犯案,怎會打一一○說人是你殺的?」

被告理直氣壯地大聲反擊:「你們警察才黑白講,一一○的自首電話就是我打的沒錯啊!」

雙方在法庭上你一言我一語,為了到底誰說謊而吵成一團。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們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心中卻無比讚賞同事們的正義感。那一刻,我深以自己的警察身分為榮。

下午回到公司,先去吸菸區抽根菸,緩和一下早上劍拔弩張的氣氛,卻聽見角落裡,承辦員警健康檢查的學長在抱怨:「辦這個健檢業務真的很無奈,新聞天天報導肺炎疫情嚴峻,政府也大肆宣導保持距離少出門,連搭個公車、捷運都規定戴口罩,但警察局人事會報仍每個月評比各單位的健檢達成率。人事主任更誇張,非但對我們承辦人施壓,還一副『不達目標就要你好看』的嘴臉。健康檢查的本意是為了維護同仁身體健康,外勤每天身處高風險傳染環境已經夠危險,卻在這關頭要求大家往醫院跑。唉,長官的眼裡只有數字,根本不在意同仁的安全啊!」

他說完吸口菸。大夥都認同得頻點頭。

校訓不是誠實嗎?我們不是應該講真話嗎?有真話才有真相,有真相才能改進,在外辛苦執勤的同事的人身安全也因此更有保障,不是嗎?

但重點是長官們希望聽見真話、看到真相嗎?這才是警界長久以來最大的問題。


想不到,才一個轉瞬,我又深以自己的警察工作為悲。


然而,即便如此,我卻將我人生中最精華、最美好的青春,全數投入這份職業,盡心盡力地圓謊,圓那個時時刻刻存在於每個警察身邊的謊……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很遺憾,在我從警這二十年間,除了不能說真話之外,其他的,我幾乎是接二連三,累犯不斷,導致自己嘗了不少苦頭。在此,對於那些我曾得罪的人,我要說聲:對不起,謝謝你的包容。而對於那些讓我受罪的人,我也要說聲: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讓自己過得比你更快樂。

終於,在我即將離開警界的今年,藉由這本書,感謝寶瓶出版社讓我迎來一個可以說出真話的機會,以書中那篇篇不吐不快的真相,照映出我警界生涯最後的餘暉。

再會了,那些仍在警界堅守崗位令人敬佩的同事們!
我想對您們說:原來真正的團結,是在一起脆弱。

我來了,那片廣闊無垠,夢想已久的蔚藍天際與白雲!


我想對自己說:鼓起勇氣,躍出框架,然後在墜落的過程中,長出另一雙翅膀,振翅高飛。


謹以此書,獻給我一生最摯愛的父親。

您在那邊還好嗎?我從來沒有停止對您的思念。期盼與您再次相聚的那天,我一定會緊緊地、緊緊地擁抱您,不讓遺憾再有打擾的餘地……

‧推薦序

帶種的條子鴿
文◎大師兄(殯葬工作者)

第一次見到波麗士「條子鴿」的時候,是在一次與總編還有作家們的聚會上。

剛到餐廳,就聽總編說等等會來一個很厲害的波麗士,他有許多很有趣的經歷和故事。我聽了十分開心,我最愛聽故事了!假如有八卦的話,就更好不過。所以那時候的等待心境是既期待,但卻不怕受傷害,因為通常總編說有趣的人,都一定很有趣的。

但是等了一陣子,用餐時間到了,卻不見條子鴿的人影。

我們一群人都只聽聞過條子鴿的名字,卻未見過,直到總編撥了通電話聯絡他,才看到有一個身材標準、精實的大哥,在門外抽著菸。

我們感到很奇怪:為什麼他人到了,卻不進來坐呢?

條子鴿在電話那頭說著:「你們那邊有人後面跟著東西,綠綠的,而且濕濕的……」

然後他看了看我。

我有些吃驚,因為來參加聚餐的除了總編,還有其他人,而我對外從沒有露面過。我是匿名出書的,所以有打書活動時,我不是戴著面具,就是戴帽子加口罩。但他居然開口就說我後面有點東西,這真的太厲害了!

第二個吃驚的地方是,其實我那天在池塘旁接了一位自殺的大哥,他是溺斃的。

第三件吃驚的事情是:啊,原來我後面只跟了一個,真是丟我們殯儀館每天業務量的臉呀!

不過,這也讓我對條子鴿好奇了起來。天呀,真的太厲害了!還沒有聽到他說故事,卻已經讓我深深相信,接下來的時光會非常有趣!

過了不久,條子鴿進來了,並且告訴我,我後面那位走了。就是說嘛,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有人跟。有冤的,找比如條子鴿或是檢察官之類那種有權力的人,有仇的找仇家,要報恩找發現者……怎麼算,都不會來找我吧!

飯局就在這個小插曲後,順利開始。條子鴿和我的工作雖然談不上類似,但是多少有相關的地方,所以我們聊得很合拍。我很開心有參加這回聚會,能夠現場聽到他說的有趣故事。

條子鴿的故事,像是永遠說不完一樣。豐富的人生經歷、那副為正義挺身而出的脾氣,加上關於生活周遭的一些事情有深刻的領悟,以及對於墨守成規的不屑,這些都是現在的我所追求的。而他,已經經歷過這些過程,如今寫出來,真的是毫無保留又精采絕倫。

在閒聊的過程中,我以一個還想要存活在公務體系內的寫作者立場告訴他,很多時候,有些事情可以寫,有些事情不好說。但條子鴿卻跟我說:「那些是我的親身經歷,而我無愧天地,也沒有害人,只是想寫出我生涯中那些經歷過的事,有何不可。」

哀,一席話說得我有些慚愧。其實我也想豁出去寫一些批評體制的故事。有時候社會不公的眉眉角角豈是全都在人民身上,體制也很有問題呀!比起不敢寫出來的我,條子鴿真的是帶種多了。

自從那次聊過天後,我有時會問編輯:條子鴿的書,什麼時候才可以問世呢?等著等著,終於被我等到了!

平常不看書的我,從一開始閱讀後,就情不自禁地隨著條子鴿的文字,進入了那些黑與白之間的警察故事,有黑暗,有光明,有無奈,也有希望!那些應該攤在陽光下被大家看見的甘苦談,條子鴿寫了出來。而不為人知的黑色模糊地帶,條子鴿也寫出來了。我看到一半,忍不住傳訊息對他讚聲說:您真的是我第一位想排隊買書、簽名的作家!要讓我這個客家人拿出錢買書,真的很不簡單呀!

殯儀館裡面,我們總是跟在法醫旁邊,看著他們如何從屍體上找到那些曾經的生死搏鬥,曾經的千鈞一髮。而我們得到的是結果,模擬的是過程。那些凶險,我們感受不到,只知道往生者在走之前經歷了哪些事情,以及他的死因。

但警察們往往都是在那真實的現場,或纏鬥,或駁火,那些生與死的一瞬間,他們都在親身經歷著!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與我們這些接運的見面了。有時候會想,做那些隨時會有生命危險的工作,真的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呀!

假如我是看著別人的生與死寫故事,那麼,條子鴿就是用自己的生與死來寫故事。


條子鴿,看完了這本書,覺得您還可以活著分享這些有趣的故事,真的是我們這些讀者的福氣呀!

社工眼裡的警察
文◎李佳庭(社工)

我的工作是服務遊民的社工。剛做社工的第一年,我沒辦法喜歡警察。

常常聽到遊民明明待在所有人都可以停留的公共空間,卻被警察非法驅離。而且驅離後,有些警察一不做、二不休,知道遊民無處可去還會回來,便開著警車把他們丟包到別的警察轄區、載去遊民熱門集散地,並戲稱他們是「放生」。

有的警察在盤查時,非常不友善,以很挑釁的語氣或動作讓遊民生氣。例如趁遊民睡覺的時候,用力敲擊棲宿的長椅或檯面,製造巨大音量把他們嚇醒,而被嚇醒的遊民,當然也會有充滿防備的態度與壞脾氣,這時,再以「妨害公務」的名義將他們帶回派出所。旁邊的民眾看到遊民被帶走就安心了,不會繼續報警要警察來處理。

除了個案遇到的狀況之外,我也接過許多次警察的電話,大多是要求我們把遊民安置好。當我向他們解釋,個案因為以前在收容所打架或喝酒而被列為黑名單、床位滿了沒辦法收等等原因,有時候也會收到他們不諒解的語氣回應:「你不是社工嗎?!你們社會局都沒有用!不能解決問題還當什麼社工啊!」那時候,我才當了幾個月的菜鳥社工,在「四名社工負責整個縣市遊民」的高壓狀態下,被警察吼完,著實消沉了好一陣子。

雖然社工與警察有許多需要合作的情況,但我們也有很多不夠了解對方專業的地方,因不了解而產生的偏見,更增加了合作的難度。

我遇過幾個「警察變成遊民」的個案。警察的待遇雖然比普通上班族高出許多,但平常遭遇到的道德考驗也多出很多倍。而沒有通過的人,有些會被逐出體系,直接從上層掉落到最底下。

第一次在養護中心遇到他,病床上躺著的他,已經變成了大白菜狀態:手腳因為長時間缺乏運動而肌肉萎縮,手指像雞爪一樣擺在臉旁邊,整個人瘦到像一具骷髏,植物人狀態。只剩他的個案紀錄,無聲地訴說這個人曾經活過。

證件上的他,是我這輩子看過長得最帥的遊民,混合了王陽明與張孝全的臉蛋。我看看照片,又看看床上的骷髏人,的確要很仔細看,才能在眉宇之間的面部骨架上,看出是同一個人,落差大到他媽媽還活著的話,也不一定立刻能認出來的地步。

他年輕的時候在酒店林立的派出所工作,與八大行業關係非常好。他拿了很多不該拿的好處,東窗事發後,以極其難堪的姿態,離開了警界。

一個學歷只有警專,除了當警察以外,什麼都不會的中年人,是很難找到像警察一樣薪水高的工作的。他從警界改入黑社會,進出監獄,染上了毒癮。家人與朋友都離開了他,而他在無處可去之下,流落街頭成為遊民,最後路倒而被社會局安置,躺在這裡。

有次我來看他,正好遇上替沒有身分資料的遊民按指紋的警察。我們在床邊聊起他,這位警察說以前聽過他的名字,待過同一家派出所,論輩分的話,王陽明加張孝全混合體的他還算是學長,而現在看他躺在這裡,心中不勝唏噓。

這位警察並沒有罵他是警界之恥,或責怪他以前做過不該做的事,只輕輕地說:「哪天我中彈,傷到了不該傷的地方,或是我太久沒回家,老婆帶著小孩跑了,隔壁床可能就是我了,到時候就請社工你多多幫忙了啊。」

這本書有好多個小段落,都令我想起這些警察的身影。

大家期待警察堅強,並有完人般的道德與心智,撐起社會的保護網,但在制服下的他們,也是血肉之軀,有困惑、受傷、軟弱的時候。雖然不喜歡警察,不過,我努力理解他們在第一現場所面對的狀況,特別是貧窮與疾病或是犯罪一起發生時,問題就會變得很複雜。

警察被夾在法律與民眾期待、個案需求中間,他們需要第一時間就「快速、有效」地解決問題,但他們所遭受的壓力與創傷,卻難以敘說。

這本書緩解了我對警察的敵意。條子鴿沒有要塞給你人生大道理,說警察好棒棒,而是毫不保留地真誠分享他在警察這條路上,遇過的各種好事、爛事。

讀完後,很慶幸條子鴿沒當警察了,不然這些祕密寫出來,他還怎麼活啊?

此亦人子
文◎林立青(勞動者‧寫字者)


在看這本書以前,警察在我眼中更像是某種工具,就像電鑽按下按鈕以後就會轉,警察也一樣,是只要上面下命令修法律,就會去完成國家運作的工具。

第一次和條子鴿見面是在大安區的餐廳,編輯們邀了幾位作者一起吃飯,當天同桌的還有大師兄和佳庭。

我從外表上看不出條子鴿到底幾歲,只覺得和我們相較之下,他拘謹許多。在餐桌上一開始有著軍人、警察的客氣,幾杯酒以後,輪到他聊起自己,才隨著喝下去的酒而變得大方、豪氣起來。那時候才知道,他的年齡比我長了些。

還記得他幹譙長官的態度特別起勁。台灣公務員平常被體制和長官壓著,只有到了確定安全時,才會跟你說真話,那些真話有些灰色,卻真實無比。編輯們說條子鴿正在寫書,而我們相約到時候要一睹為快,那天以後,我暗暗期待著讀到他在餐桌上講述的故事,一直到《你所說的都將成為呈堂證供》這本書的書稿出現。

這本書文字流暢,全書用「我」字寫成,觀點獨特,我只用了兩小時就看完,卻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來「消化」書中的故事。

在台灣,有關於警察的影劇創作不曾少過,但對於內部的問題多數點到為止,像條子鴿這樣將自己人生經驗全數寫出的,實在不多見。書中的情節,有的令人驚訝,有的令人感嘆,更多的是對於人生的無可奈何。一些關於警察的傳說和各種曾聽過的刑求謠言,在這本書中一一出現,例如警察吸毒的、警察收賄的,警察有各種的黑歷史和潛規則在其中。在看的時候,我不斷懷疑:「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可是,那些特別的專有名詞與獨特的視角具體而真實,我與自己的人生經驗對起來以後,好像解答了一些過去人生中關於警察的疑問,同時又從警察的視角,對社會提出更多的質疑。

我的人生記憶中,警察出現在我的生活、工作場域,多半代表沒有什麼好事──不管是少年時看到的,他們在市場外抓流動攤販;出社會後遇上的,他們在工地門口抓剛嫁來、還沒有申請工作證的陸配;再到這幾年,眼見他們衝進工地抓白牌移工。

如果說社會上有一種「弱弱相殘」的具體表現,那麼警察就是在互相殘害、阻止對話的現場,扮演維護秩序的「工具」而不是人。警察也確實不是人,因為多數的求情沒有意義,對話更不可能。唯有一些時候,看到戲劇裡演議員的角色在酒過三巡之後,拍桌狂罵派出所所長或者壓著開單的員警承認開錯單並撤銷,滿足了自己的爽感。

就像是本書中的警察們,在面對體制時,用小小的吶喊及怒吼做出反抗一樣,書裡的警察有家庭,卻無法兼顧;有熱血,但職業上無法揮灑;有任務,但總不完美,只是某種完成工具的存在。

近幾年來,台灣有許多警察值勤的新聞片段,多半是警方的公關所做的宣傳,用意是為了讓群眾理解警察,如警匪追車、酒駕衝撞或者是掃毒、掃黃,看了實在大快人心,點閱率也極高,但卻屢屢被人權團體抨擊,包括了暴露嫌疑人隱私、淪為作秀工具、未審先判等問題。法官與檢察官也多次表示,這些案件的細節多半為警察所洩露。可是,在民意喜愛的情況下,片段的資訊依舊每天產出,裡面的警察更被當作某種工具,專門為了產出勇警新聞和呈現冒險犯難的狀況,而如果有警察的家人、親屬故事,多半是因為有人殉職。

我看到的,其實是被裁切和美化過的警察。他們淪為被用來改變觀點,卻無法改變他們依舊是國家機器中,扮演宣傳工具的一環。

但我在這本書中,看到一個人在警察身分下的人性,他先是一個人,成為警察以後,再變回一個真正的人。

抓毒的很可能也是吸毒者,壓迫自己撐出最佳表現。大張旗鼓地圍捕火力強大的嫌犯,卻發現全是一場烏龍。更重要的,是書中那些對於「灰色地帶」的書寫叩問著我:同樣身為人,有這些白花花的錢在我面前,我拿不拿?如果每天身邊可以有美女圍繞、受管區內的黑白兩道奉為上賓,我要不要在忍受這個職業的排班、管理和痛苦時,也擁抱這些特權?

我不知道。但這本書提供了這樣的角度,讓我來深思。

這本書的好,在於條子鴿將近幾年來擦脂抹粉,加諸於警察身上的那些裝飾擦去了,讓你看看這個職業所帶來的傷害,那些在身體和心靈上的黑暗,同時看清楚這些灰色地帶,與隱藏在其下的真實人生。

此亦人子也。

摘文

法裡情

【這是二次加工的自殺?】

每個分局的偵查隊都有「鑑識小隊」的編制,小至將竊案現場的指紋與毛髮採集比對,大到將刑案現場的血跡與屍體拍照送驗,都屬於鑑識人員的專業範圍。許多案件得以真相大白,時常有賴於身著鑑識服的他們。


然而,每每破了案,風光上台領獎的人員裡,大多沒他們的分,所以稱他們為幕後功臣,實不為過。


鑑識小隊的「張小」是我認識多年的老同事了。這可不是什麼罵人的外號,我們習慣稱呼小隊長為「小」,巡佐為「佐」,而他是姓張的小隊長,自然就叫「張小」。


張小從事鑑識工作已十多年,一路由鑑識偵查佐升任鑑識小隊長,由此可見他的經驗之豐富。在他桌上常散疊著不少刑案現場的蒐證相片,張張血跡斑斑,令人怵目驚心。合作多次,其中有一件在多年前與他共同處理過的案子,最讓我印象深刻。

那是一間堆積成衣的倉庫,死者就在約一公尺半高的置物架上吊身亡。
距離置物架不遠處有一張輪 椅,輪 椅上滿是厚厚的暗紅色血漬。地面上除了一把大剪刀外,從輪 椅到死者上吊處,還有兩道長長的血跡。


現場有一封死者的親筆遺書,上面字跡歪歪斜斜地寫著,他因久病纏身、行動不良等痛苦,加上近日確診罹患癌症末期,於是決定了結自己的生命。
這看似是一件合理的單純自殺案,現場卻有太多違背常理的跡象。


張小低聲告訴我,死者的雙手都有幾道疑似割腕的傷口,由輪 椅上的血跡與掉落在一旁的大剪刀可以證明。


此外,根據死者長期坐輪 椅的狀況判斷,他的雙腿肌肉萎縮已久,根本無法走路,連站起來都不可能,又如何能離開輪 椅,到置物架去上吊?


張小蹲低細看著地上那兩道血跡,明顯是死者在割腕後雙手冒血,身體卻遭受不明外力拖行地面而遺留下來的。他語氣很肯定地告訴我:「這是二次加工的自殺。」


那麼,凶手是誰?

報案人是死者的太太,我詢問她:「你先生最近有沒有跟人結怨,或者起金錢糾紛?」


「沒有。」她簡單地回答我。


我又問:「那麼,你先生平日的生活起居是誰在負責照顧?」


她簡短地吐出一個字:「我。」就沒有下文。


我很詫異她的面無表情,更訝異她冷漠的情緒。


一個又一個疑惑,像蟋蟀般在我腦海中來回彈跳著。

在我問訊的同時,張小則致電地檢署,向檢察官報告案情。在法律層面上,檢察官是偵查案件的老大,可以指揮、調動我們警察辦案,所以我們都尊稱檢察官為「檢座」。


張小依照檢座的指示,完整保留現場。我則拉起封鎖線禁止任何人進入,等候檢座大人親自到場問案。

夾雜著幾許斑斑白髮、戴著四方黑框眼鏡的檢座,搭乘地檢署黑色公務車抵達現場,後頭跟著的是拎著一個沉重公事包的書記官。


檢座很快地聽完張小和我的報告與簡單分析,接著,他慢慢踱步環繞現場一圈,如狙擊手般銳利的目光停留在死者臉上好一會。


他推推鼻梁上的厚重眼鏡,再回頭瞧了瞧坐在矮凳上的死者太太,接著走向我們,帶著濃濃菸嗓的聲音問:「有菸嗎?」


見我們兩人點點頭,他向書記官招招手,說:「我們去外頭抽根菸。」


張小與我對看一眼,我們眼中都是滿滿的問號,我心想:「這種時候,還抽菸?」實在摸不透檢座的葫蘆裡賣什麼藥,但也只能照辦。

走到倉庫外,檢座仰頭,盡往萬里無雲的藍天裡一口口吐煙,迷濛煙霧中,他的雙眸卻出奇地清澈。


他沒理我們,逕自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是難能可貴……」


我與張小又對看一眼,不但問號滿臉,連烏鴉都滿天飛。什麼關頭了,檢座還吟詩作對?!


終於,檢座開了口,低聲問:「死者平日的生活照顧,確定都是由太太一個人負責?」


我肯定地點頭。


檢座沉吟了半晌,接著轉頭問書記官:「死亡證明書和官章都在公事包裡?」


書記官也確定地點點頭。


檢座接著對我們說:「等一下我在現場開個簡易庭,你們二人只要回答『有』或『沒有』就好。書記官,你盡量簡單記錄,其餘的不必詳細寫。」
說完,他緩緩嘆了口長氣。


望著他那無奈又感傷的表情,我們恍然大悟,跟著他進門開庭去。

我搬了一張大板凳給檢座,他坐在死者太太的前方。


「你對於先生自殺,有沒有意見?」檢座劈頭就問。


她侷促地來回摸搓著雙手,低頭回答:「沒有。」


檢座接著問我們:「兩位警察先生,對於×××的死亡現場有無發現異狀?」


我和張小抬起頭,齊聲回答:「沒有。」


這時,死者的一個女兒趕回來了,見到父親的慘狀,她放聲大哭,向檢座投訴:「我爸爸絕不可能自殺!早上我出門上班前,他還親切地跟我打招呼。都病了這麼多年,我和妹妹都常常鼓勵他、安慰他,現在醫術發達,只要活著的一天就有希望。他對自己的病情也一直很樂觀……對了,一定是有人殺了他,再假裝成自殺!對了,一定是小偷來倉庫偷東西,被我爸爸發現了,就殺人滅口!檢察官大人,求求你,我爸爸好可憐,他死得好冤枉啊!請你主持公道,幫幫忙,一定要找出是誰殺了我爸爸!」


然而,檢座對於女兒的苦苦哀求彷彿充耳未聞,仍舊淡定地繼續詢問頭低得更低的死者太太:「×××平日有無與人結怨?……有無與他人有金錢往來?最近生活有無其他異狀?……」


突然間,死者的太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一下揪著心口,一下猛捶自己的頭。她驚天動地地哭喊著:「是我!都是我!是我殺了我先生……」

現場一片安靜,只聽見母女二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

***

我買菜回來,就看到我先生拿著剪刀,一刀一刀地,一直在割自己的手,血流得到處都是……我嚇壞了,趕快跑過去搶走剪刀,要他別想不開。我跟他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孩子們也都這麼鼓勵他啊。他反而哭著求我,說他不想再連累我了。他說看著我天天幫他換尿布、擦身體,推著他上大大小小的醫院,這麼多年來,辛苦照顧他這個比死還不如的廢人,他沒辦法原諒自己!他病了這麼多年,現在又得了癌症,身體的痛苦更讓他再也忍耐不下去……


我看著他被病痛折磨,越來越瘦的樣子,他的臉以前很飽滿的,現在卻都是凹下去的皺紋……他一直哭一直哭,可是看著我的眼神那麼堅定。


然後我想到這些年,我沒日沒夜地照顧他,完全沒有我自己的時間,根本沒有我自己的人生,一時衝動之下,就拖他過去置物架……


我綁了布條,扶著他掛上去……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老公,這次我先對不起你,下輩子我們再當夫妻,換你送我先走……老公,再見……」
我殺了我先生!檢察官大人,我轉過身背對著他,讓他就那樣慢慢地在我身後斷氣,我殺了他啊……


女兒,是我殺了你們爸爸……但你知不知道,你們平時去上班,家裡就剩我們兩老,等到你們放假的時候,出門跟男友和朋友去唱歌、吃飯,家裡還是只有我們兩老。你們姊妹什麼時候真的關心過我們?


我是殺人凶手,我是殺人凶手!我該千刀萬剮!……

***

女兒盯著媽媽,一臉不可置信地久久無法言語。


檢座問女兒:「還有其他意見嗎?」她搖搖頭,不發一語。


這時,檢座突然走到死者的太太身旁,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我前所未見的溫柔語氣說:「你一定心力交瘁了吧?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本來我打算單純以自殺結案,但你既已坦承犯行,依照法律規定,我就得偵辦,這部分請你原諒。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全力幫忙你。」


這下換死者的太太張大眼愣住,一動也不動。

書記官請家屬在筆錄上畫押簽名後,我與張小送檢座一行人到倉庫門口。檢座臨上車前,衝著我們微笑說「辛苦了」,菸嗓似乎有點哽咽。


我心裡對於這位檢座滿懷敬佩。以往,我總認為所謂無為而治只是一種消極,但是這件案子讓我看到了,許多時候,「無所為而為」才是真正的有為。


無論檢、警或鑑識人員,我們的工作是負責找出凶手,伸張正義。在這件悲劇案子裡,卻沒有所謂的真凶,只有人倫親情的無奈掙扎。在秉持法律的法理情原則之下,如何權衡以其中的「情」阻止另一齣悲劇,比起找出真相破案,或許更應該是我們這份工作的意義。

後來,死者的太太果真獲得了輕判與緩刑。


原來,在檢察官們平日剛正不阿的外表下,都有一副慈悲為懷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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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生活 2021-02-22 10:4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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