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革社會中的「歸去來兮辭」——讀《尋找素顏》
變革社會中的「歸去來兮辭」——讀《尋找素顏》
阿福(張天福)的長篇小說《尋找素顏》即將出版,要求我這個文學的門外漢而且只是草根階層的讀者寫一篇序,我很惶恐。歷來寫序,都是專家學者,名人教授之輩的事。更何況,一部長篇小說的內在豐富的複雜性以及變革社會中各個個體在閱歷、知識結構、價值、身份地位等種種差異,註定了闡釋和評介它的多元的視角。
著書稿,我發現原來這是一種整理自己記憶的探索體驗,因為阿福寫的,都是處於變革社會中的我們在成長經驗中不可或缺不可磨滅的部分。例如我們的欲望、虛榮、孤獨、仇恨、壓抑等感受,我們的愛恨生死等人生閱歷,我們逃離、迷失、尋找、還鄉的精神歷程等,都是我們或多或少經歷過,或多或少都比較熟悉的。究竟選擇什麼樣的視角來闡釋和評介《尋找素顏》這部長篇小說,才是恰到好處的呢?或許正如作者在他在小說中所言:是一部無法簡單歸類的長篇小說。但我隱約感受到,在愛的故事背後是濃濃的精神鄉愁,給我的總體感覺是新時代的「歸去來兮辭」。
從人物來看,小說的人物跨越三個年代,張子墨生母(夏嵐)和養母(四姐:何玉鳳)的父母,阿福的爺爺大約出生於解放前,他們在農村中堅韌地浮沉;而張子墨的生母和養母,何玉鳳的初戀肖凱軍及丈夫張魏民都是改革開放前文革時出生的人物,他們在城市中奮鬥與掙扎;張子墨、阿福、夢琪、素顏、紫若涵等則是與我們同齡的年輕人。
或許包括我在內的讀者在問,這些不同背景的人物在「尋找素顏」的情景中各自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他們在小說的內在秩序中是否有失衡的感覺呢?
小說主人公張子墨和文中的阿福都以各自的方式來尋找他們共同的柏拉圖式的女友「素顏」的故事,然而將這種尋找「素顏」通過三個年代人及家庭的嵌入自然而然地嵌入變革的中國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中的時候,「尋找素顏」的動力、出發、尋找以及還鄉的整個歷程在比較宏大的人物關係脈絡中獲得較為深入的歷史透視和現實感,從而獲得了較為自足的解釋。
通過書中人物的敘述及旁觀者的評論中,我們可以近距離窺見處於變革社會中的不同年代的底層人的焦慮,絕望和掙扎,他們懷著夢想、嚮往與期待,一手一腳創造了這個開放而變革的社會,他們經歷了從計畫觀念到市場觀念的變遷,他們的奮鬥軌跡和心路歷程艱辛、淒美而又昂揚。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不僅付出了血汗和青春,更付出了精神與理想的迷失,道德和規範的失落。遺憾的是,收穫果實的人卻不是他們。也許,他們至今還活在邊緣,仍在經歷精神上的流浪甚至物質上的匱乏。
對變革社會中個人追求各自的素顏只是精神鄉愁的一個層面,更值得讀者關注的是阿福在平靜如水的敘述中時而露出的批判鋒芒,其基本的思考和追問在於:在這劇烈變化的時代,我們得到了什麼?我們失去了什麼?書中始終瀰漫著一種在躁動時代中的傷感,以及對於愛情,對於真誠的人際關係,對於富裕、和諧、安寧生活的渴求,並不時抒發著小人物彷徨無依的愁悶。小說中反覆出現自由而飽滿的「白鴿」,阿福所隱居的瀰漫蜜的花香,均是撼動讀者心靈的筆墨。這些,也可以解釋為「時代的鄉愁」。
阿福以樸實而又激情的文字,關注社會變遷,關注生活現實,關注底層小人物的命運與悲歡,其文筆蒼涼至深,三代人在鄉村的出生與奮鬥、在城市中的掙扎和結局令人扼腕,他們的命運浮沉扣人心弦。主人公張子墨的祖輩和父輩們的故事帶有濃厚的悲劇意味,這是無法用傳統或者常規的價值體系來評判的一代人,也可以視為轉型時期精神史上未被命名的精神時刻。張子墨及其朋友們在變革社會的浮世繪中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希望。
在「尋訪阿福」 中,小說中的阿福說:「其實,你已經找到答案了,因為答案就藏在你尋找的那個過程中。有些人是因為記憶的負累,有些人是因為現實的困境,還有些人是因為辨不清方向,而更多的人是受欲望的驅使……所以每個人都很容易陷入泥沼,因此我們時刻都需要去尋找一種叫做『解脫』的智慧。記得幾年前我去北國的時候,你母親跟我說:『去哪裡都行,千萬別去深圳,那裡最容易迷失自我。』我說:『沒有哪個地方能讓我迷失的』。幾年後再想想自己當年的這句話,未免有些大言不慚。身處凡塵,使我們迷失的不僅僅是某個具體的地方,更是我們內心執著的欲望。正視欲望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可是,只有當我們駕馭欲望、拋棄執念,我們才能把自己、把對方、把世界看得更清晰。」
張子墨又習慣性地掏出一根阿爾卑斯:「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清晰,只是在石潭裡,看著自己在水裡面的倒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最難找的恐怕並不是素顏,而是我自己吧!我念念不忘的,恐怕也是那個早已過去了的我吧。」
「素顏」是每個人的理想的初戀,也是每個人的夢。張子墨和阿福在各自尋找素顏的過程中逐漸成長起來,並且正走在歸鄉的途中——因為他們明白了「那些遺憾和執著,留在記憶裡就好了,不一定要把它帶到生活中來的」。
「四姐」和「紫若涵」的女性形象應該是能夠得到更多讀者認同的人物形象。她們一直都在成長,在挫折和困惑中成長出有希望的女性。她們能夠認真承擔傳承的歷史感,又是能夠承擔現實的果敢的女性。在這一點上「紫若涵」似乎從「四姐」得到傳承,同時又發展出更加豐富的新的內涵。這不僅是張子墨的出路,也是未來的希望。
紫若涵:「你對她,更像是一種仰望,而不是愛。愛是要靈與肉相互交融的,你對她只有精神上的仰望,而拋棄了欲望的層面,至少算不得是完整的愛吧!」
張子墨:「我沒有恨啊!不過有時候確實也會想,如果那時候我退學了就好了,我就不會遇見她,也就不會形成我現在的性格,也就不會讓我深陷孤獨……遇見一個人,也會漸漸把自己的生活給束縛起來。」
紫若涵:「你為什麼不反過來想呢?如果不遇見她,你就不會發現這個世界有多大,你就不會知道有蠍子樂隊,也就不會喜歡上搖滾;如果不遇見她,你就不可能體會到一個人的靈魂可以這樣純粹高潔,也就不會知道愛的力量可以這樣持久;如果不遇見她,你恐怕也不會再跑來找阿福,也不會看到原來人還可以有另一種生活;更重要的是,如果不遇見她,你就不會有這次出走,也就不會遇到我啊……」
紫若涵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月色中這一片油菜地:「記不記得我跟你提起過的,兩個陌生人之間只有五個人的距離。這句話裡面也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承載著很多故事,那些故事裡不斷地穿插著很多人,將我們同那些素不相識的人緊緊聯繫在一起。而有幸遇見一個人,有時候就像是在心裡打開了一扇窗,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我們的世界也豁然開朗!所以,每個人都很重要,因為少了他,將會有很多故事變得殘缺不全,將會有很多人深陷黑暗之中。因此,我們才不斷地傾訴,不斷地和身邊的人分享,為的是把這些故事都傳承下去,為的是讓別人的世界更寬敞。生命有限,總有一天我們會老會死,可是那些故事——也就是我們在世界上留下那些的痕跡,永遠不會被死亡帶走!這也是我從智企的死得到的啟示。」
關於寫作,關於文學,阿福也有自己的見解,他在小說中常說:「我寫的大多是我自身的經歷或是一些未做完的夢」、「寫作的目的在哪裡?我想應該要像那卡片上的字一樣,永遠懸而未決才好。儘管最純粹的寫作是無目的的,但需要動力。它的源動力來自於傾訴的需要——就像閱讀的源動力是來自對死亡和孤獨的恐懼一樣。傾訴是一種本能,它和性欲一樣,是會被反覆喚醒的。當然,傾訴的方式有很多種,我只是更多地選擇了寫作,僅此而已。」
我們期待阿福關注更多人的經歷和未做完的夢,繼續傾訴在資本和權力的剝奪下普通中國人連最基本的夢都無法完成的悲痛,以及那些湧動在身心深處的濃濃的精神鄉愁。一本好書的價值是啟發我們更深的疑問,啟發我們走向更遠的地方。雖然阿福有著相當多的東西需要學習和反思,但是我堅信《尋找素顏》無疑是一本能夠帶領我們走向更遙遠的未來的好書。書的迷亂深處有著無限的創作空間和闡釋空間,有著極為豐富而不確定的變形金剛元素。似乎,我們都能看到那飽滿的白鴿在我們頭頂的天空自由飛翔,引領我們走到充滿蜜和花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