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的電影生活結算
一、《夏》Лето
導演奇里歐西里布尼卡夫用遙遠而美麗的黑白攝影、粗粒子的錄像畫質、塗鴉的創意趣味,所召喚的不只是對一個已逝去時代的鄉愁,而是一代又一代青年對於一個理想美好世界的嚮往,那樣的夢、那樣的憧憬、那樣的烏托邦,毫無例外地隨著時間而破滅死亡,但就在追求的某一瞬間,確實可能會有一道偶然的光芒綻放出來,微微照亮時代黝暗的夜空,那種對比,正是這部片最最動人也最最真切的地方。
二、《無主之作》Werk ohne Autor
這個世界是由無以計數看似隨機、參差、無所謂的存在所構成,但每個微不足道的存在,都可能可以是被相信的那個真實,每個歪曲不正的存在,都可能可以是組成那樂透號碼中的一個數字,當這世界的美好都被化約成為單一種樣貌,我們便不再可能碰觸到,世界表象背後那個更龐大更神秘的奧妙與感動。
三、《出走巴黎》Synonymes
導演拉匹以自己退伍後離鄉至巴黎的經歷為本,拍出這樣一部電影,一方面袒露出自己天真地試圖跨越身份、語言、國族、意識形態等高牆,最終徒勞而返的蜿蜒心路,一方面也以這部作品的唐突斷裂、因果不明、矛盾混亂,具體展現了語言的任意曖昧、故事的不可再現、自我的複雜衝突。
四、《世紀末遇見你/遇見上個世紀末的你》Fin de siglo
《世紀末遇見你》是一部關於現在式的電影,透過可能重構或虛構的過去式,以及拿掉可能性與幻覺的未來式/平行時空,剛好相反矛盾的敘事(過去應該是明確固定的,未來應該是模糊多變的),突顯了我們身處的每個當下,這種顛簸不安、詭譎難料的未完成處境,就像是千禧年將至那時的情景,其實是最美好的。
五、《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
是創作昇華了痛,是創作救贖了我。這或許是影片最後,阿莫多瓦看著他所重建的童年情景,想對觀眾做出的剖白。那部關於毒癮的電影、那齣關於毒癮的劇作、那幅在石灰包裝袋上畫下的肖像、一部部關於童年與母親的電影(《崩潰邊緣的女人》Mujeres al borde de un ataque de "nervios"的母親、《顫抖的慾望》Carne trémula的母親、《我的母親》Todo sobre mi madre的母親齊聚本片)種種創作,都是留存著珍貴記憶的藏寶窟、都是鎮定撫慰創傷的止痛劑,那是他無可救藥的癮,是幫助他穿越灰暗痛苦、走進榮耀幻影的毒。
六、《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
在愛情之中,我與戀人合而為一,而那個一就是我自己,我與我內在浮現的幻覺,我與我亟待滿足的渴望。因此,戀人的回望是恐怖的,那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無法完整確切地掌握那個戀慕的對象,更駭人的是,那讓我們意識到自己也成為了對方眼中的一幅肖像畫,是扁平的概念,是慾望的投射。於是,當人進入一段真正刻骨銘心的愛情中時,他所凝視的戀人,必定是個無法回望的空缺。奧菲斯為什麼要回頭?站在詩人的立場,只有回頭這一望,戀人變成了消逝的身影,變成了不能回望的空席,愛情才變為永恆。
七、《幸福拉札洛》Lazzaro felice
羅爾瓦雀對於義大利鄉間神秘蒼茫景色的迷戀、對於人類各色面孔的凝視,還有那傳承自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關懷,讓我直覺地聯想到了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在帕索里尼的《馬太福音》Il vangelo secondo Matteo中,耶穌是個雄辯滔滔的革命家,正好與《幸福的拉札洛》中主角天真、堅信、不反抗、沒心機的聖愚形象成為對比,但他們的受難,卻都能激發出一種宗教性的召喚,要我們抬起頭來,去看見無所不在的惡,去反抗無所不在的惡,不讓自己從眾之惡,不再為虎作倀
八、《光+你的臉》
影片最後,又回到了《光》中那透過光與影的微動,所顯現出空間中時間的推移,那強烈撞擊觀眾聽覺的配樂,提示著躲藏於陰翳角落的戲劇,與來自於記憶的鬼魂,正如先前那一張張面孔上皺褶刻痕所不自覺透露的故事。透過凝視與被看所帶來的恍惚與錯覺,我們在無意間袒露了私密的自己,進而成為了藝術品的一部分。
九、《非‧虛構情事》Doubles vies&《蜂起雲湧》Wasp network
阿薩亞斯在電影中反反覆覆透過人物的辯論,試圖去揭露一切都走向數位化的現代,創作所面臨的各種處境,而更重要的是,將這種文與質的兩面性,延伸到每個人物的生活之中。人們對外自我詮釋的樣貌(像是twitter、像是facebook、像是instagram)是一種被美化虛構了的形象,有時候會無法自拔地與那個實際存活與感受的自己,拉出越來越遠的距離,但那個假象是不是也可能回過頭來,改變了人對自我實際的認知?
十、 《巴黎小情聖》Edmond
這一年最佳娛樂電影,是屬於法國的《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是這個世紀的《百老匯上空子彈》Bullets over Broadway。
十一、《烈火偷情》Dronningen
《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紅心皇后(Queen of Hearts,本片的英文片名)最愛喊的口頭禪是「砍掉他的頭Off with his/her head」,通常那並不是因為她覺得非要這麼做不可,也不見得是因為她怒不可抑欲除之而後快,而單純只是因為,她可以這麼做,是她在這整套規則中的位階與權力讓她可以去這麼做。透過外界的視角來看,這絕對是瘋癲可笑荒謬的,但這部電影卻逼著我們去想,如果我站上了那樣的位置、擁有了那樣的力量,是否真的可以抗拒得了那樣的誘惑:以剝奪殘害那些反抗中的弱者,來保有那我已經掌握在手中的一切?
十二、《今夜,我們無罪》Roubaix, une lumiere
「那裡充滿了我童年的恥辱與驕傲,雖然我不斷地想要逃離魯貝,但家人與電影卻永遠會把我拉回那兒。」德伯雷象在一次受訪中這麼說。魯貝是他認識人性、體驗人情最初始的地方,也因此當他有了衝動,想要說故事、想要說自己,他都必須要回到魯貝,去觸碰一切的起點。或許就在這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所需要的第一個鏡頭,可以不經思索地說出,他想吐露的第一句對白,可以在精神暗夜之中,找到點亮生命與靈感的那一道光。
十三、《彼得盧:人民之聲》Peterloo
麥克李最神奇之處在於他以大量扁平卡通化的人物塑造與生活細部,做為堆疊描繪這個歷史事件爆發,一層又一層的顏色基底,明明看似是紛亂瑣碎、點到為止、面目模糊,卻反而明確地點出了統治階層、利益團體,與底層平民、革命志士之間的巨大距離,把彼此視之為數、視之為眾,看不到人真正的成分,因而無能理解、誤判對方,產生了失控的衝突傷害,自古至今,這樣的悲劇不斷地重演。麥克李從200年前的人禍之殤拉大到恆久綿長的對土地之愛,最微觀之處卻有著最開闊廣大的視野。
十四、 《Nico 地下絲絨之後》Nico. 1988
從《落翅天使》Georgia的Jennifer Jason Leigh之後,好久沒看到這種歌聲既煎熬人卻也引入入勝的神奇表演。崔娜蒂虹駭人地演出了這個傳奇女歌手,無望遊走於青春、美貌、才華與盛名所構成的記憶地獄迷宮,以為有光之處就是門口。
十五、《星際救援》Ad Astra
父親信仰著一種有著更高能力的智慧體,在宇宙的某個角落;男主角與他同輩的太空人信仰著做為先鋒的父親,可以開拓人類行跡的邊界;我們信仰著男主角,他可以突破萬般困難,終於達成拯救世界的任務。在信仰一個巨大形象的當下,我們承認著自己的渺小,卻也在同時,也意識到在這渺小存在的內裡,產生了一個充分完足的世界,在這個小小世界裡,我們得以不被過於龐大的空曠與虛無所惑,而能夠在幻覺中休憩安居。
十六、《巫毒少女》Zombi Child
自由從來就不是與生俱來、也不是理所當然,人類所爭取到的自由其實是極其有限,而且是偶然浮現的。貝特朗波尼洛交錯著1960年代海地的巫毒殭屍傳說與21世紀的貴族女子寄宿學校生活,精妙地點出了人被剝奪自由、選擇放棄自由,甚至是恐懼自由的種種處境,從社會環境到心理層面,從鄉野信仰到當代群體,從憎惡權威到依賴權威,豐富多面而且充滿了曖昧。
十七、《愛情零極限》L'homme fidèle
編導在妳追我、我追她的愛情遊戲中,勾勒出刻板印象中理想的法式男女關係,坦然、尊重、自由、開放,卻也明確地點出了,即使在這看似感情的烏托邦中,必然仍有著難以穿透的謊言與假象、有著掙脫不了的束縛與蒙蔽(一如看似從一而終的男子L’homme fidèle,其實經歷了多少內心的挫敗、恐懼與三心二意),真實永遠藏在虛假的幻覺之後,真實也只能在主觀的殘片中拼湊。
十八、《天使怎麼了》el Angel
青春與美麗所賦予人的更多可能性,讓每種可能性都像是根銳利的角,可能性越多,越可能輕易地傷害他人,也越可能無意地傷害自己。
十九、 《寄生上流》기생충
奉俊昊運用他電影中慣見的視覺魔力,反覆地暗示著觀眾一種荒謬的幻覺存在,那看似極其工整平衡規律穩定的景框裡,總有種危疑衝突矛盾扭曲的張力,這提供了觀影上充足的趣味性,也同時暗示了畫面上的錯置與幻象。我們看到的並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被高度控制後產生的幻覺,什麼樣的幻覺?或許就是這個資本主義社會不斷灌輸催眠我們的某種價值觀,我們必須努力模仿一種名為成功的樣貌,我們必須服膺於一種被普遍建構的人性,這種抽象的概念、階級的意識綑綁住了所有的人,使得下流的腳只能仰望,在上流的鼻息之下苟活。
二十、《深夜秀》Late Night&《去年聖誕節》Last Christmas&《安妮華達的最後一堂課》Varda par Agnès
我的偶像Emma Thompson和Agnès Varda的特別保留席。
最失望的電影:
一、《雙子殺手》
現在想想,這部片所帶給我的最大幸福,就是發現自己記性不好,沒兩天就可以把它忘個精光,其實還真是件好事。
二、《火箭人》
拍一個還存活著而且影響力頗大的名人傳記電影,還讓那個本尊參與其中,想也知道裡面會有多少粉飾太平的虛假粉紅泡泡。不只是虛假,整部片的敘事和歌舞調度都糟透了,《波西米亞狂想曲》是在爛劇本上拍出了讓人血脈賁張的氣勢,《火箭人》則是在應該還不錯的劇本上拍出了癱軟無力的假姿態,唯一迷人的是傑米貝爾飾演的伯尼陶平。
三、《大象席地而坐》
重度近視者的厭世日記。要厭惡痛恨一個東西,或許該理解更多、思索更多之後再來厭惡,可能比較有說服力。
最喜歡的書:
一、【遺產】The inheritance (play)
二、【分手去旅行】Less
三、【林肯在中陰】Lincoln In The Ba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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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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