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2 00:12:08牛頭犬

『娃達計畫』(七)《千面珍寶金》Jane B. par Agnès V.



《千面珍寶金》Jane B. par Agnès V.      1988年     阿涅絲娃達作品

阿涅絲娃達在她1985年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作品《無法無家》Sans toit ni loi中藉著一具被凍死的無名女屍,揭露出生命與一切事物,一旦進入他人主觀視角中,即不可能有其固定的樣貌,必然只能處於無盡的變動狀態中。而隨即在她的下一部作品《千面珍寶金》中,娃達就要嘗試著用影像去呈現出珍寶金Jane Birkin這個女演員、這個時尚名流、這個人,她所擁有的真實面貌。

就像在艾菲爾鐵塔前廣場,從那個以她命名的柏金包中倒出了所有的家當,全部都坦露在觀眾面前供大家看,但也不一定能知道她究竟擁有些什麼。這正是傳記故事詭妙的地方,人的生活永遠是那麼紛亂而且變動不居,要梳理並篩選出一個有邏輯、有因果、有起承轉合的故事,則必定充滿疏漏而且刻意扭曲,特別是當事人自己介入現身說法,就又有更多虛假與遮掩的成分。娃達深知人一旦面對攝影機的鏡頭就難以避免地試圖去演,演出某種自己所認定的自己,或是期待他人認可的自己,於是便反其道而行,乾脆就要她不斷地演,進出於各種不同的虛構角色中,再從裡面試圖去萃取出些許真實來。



在娃達1969年作品《獅子、愛、謊言》的最後,其中一位男主角James Rado對著鏡頭說:「我是個演員,我只是在扮演角色,但不管我扮演什麼,我仍然是我自己,因為我身上涵蓋了一切性格,是一切角色的集合。」表演是神秘的,就如同沒有兩個人可以說出完全一樣的一個故事般,演出一個角色,即使是再唯妙唯肖的模仿,也無法真正地拋棄自己,包括自己的同理、自己的感觸、自己的經驗、自己的理解,也因此便不會有兩個演員,可以一模一樣地化身為同一個人物(當然長相是另一回事),所以我們當然可以從演員的表演之中,去找到屬於他自身內在的成分,而越多不同類型的表演,或許我們可以撿取而拼貼出來的形貌就越是立體。

而電影裡的表演又有另一層不同,在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裡,就特別花了不少篇幅來解析電影裡的表演,與劇場中的表演有何差異。首先,劇場中的表演有一種此時此刻、獨一無二的靈暈,對觀眾來說,演員和角色是一體而無法分割的,而對演員來說,他是面對著觀眾在表演,台下的反應可以直接影響他當下的演出;但電影的表演並不是,演員是面對著攝影機在表演,攝影機的位置、運動與角度可以決定表演的內容,而觀眾觀看表演的態度,也難以扭轉地必須採用攝影機的立場。於是,劇場演員因為要展現的是一個全景式的、立體的形象,因此對他演出的角色必須有更完整的掌握與認同,而如同文章裡所引用的「電影裡最了不起的效果總是得自盡可能少的表演」,演員的表演經過了兩層的機械裁切,第一層是攝影機的捕捉,第二層是剪輯的篩選拼組,因此呈現在觀眾面前,則多半是細碎片段縫綴而成的景觀,一場十分鐘看似流暢的戲,可能是花上好幾天,甚至時隔數月斷續的拍攝而得來,演員不見得對角色有著充足的掌握,有些靈光乍現的時刻,可能根本不在原本表演的想法中(將其不經意露出的真實情緒給剪輯進去),而對觀眾而言,看到的演出其實就是殘留下來單薄扁平固定的影像,因此給予評價也似乎變得直接容易。



娃達洞悉這樣的想法,所以她不斷地在這部電影裡展示畫作,並讓演員與佈景去表現畫作的構圖,擺明了告訴觀眾,電影會把原本立體的人物、生活、表演壓扁成二度空間的影像,再放到你面前,裡面的那些明暗透視的技法其實都只是假象。她更將電影的內容剪得細碎無比,讓珍寶金所演出的各種角色,包括虛構的人物與她自己人生中所扮演的模特兒、演員、歌手、情人、母親、女兒、創作者...等等身份,看似雜亂但其實順著一種幽默調皮的意識流模式,讓人目眩地潑灑出來。而這樣的細碎感還又包含了娃達自己與她的攝影機不時的插入,明確地讓觀眾意識到,那所有片段裡「表演」的人工化成分。因此,觀眾在破碎散亂又扁平的影像裡,像是掉進迷宮般,反而更無法辨識清楚,這個珍寶金,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女性、一個演員、一個人?

然而這才是娃達心目中的真實,就像是鑲嵌藝術馬賽克所展示的圖像,我們當然無法透過一部電影、一個故事、一連串訪談,或一段自述去理解一個人,或許根本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辦到,但這樣一幅用碎片拼組而成的女士畫像,近看彷彿都是沒頭沒尾、凌亂不堪的殘塊,接合處也不見明確的邏輯,但專注地觀看,卻可以發現每個碎片都有其獨特的色澤彩度,而退到了一定程度的距離之後,整體的畫像就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地顯露出來。這種近看充滿細節,遠看卻模模糊糊的特質,這種只能是平面、只有瞬間靈光的美感,或許就是最接近於娃達心目中,觀看他人生命的理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