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23 01:44:28牛頭犬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寝ても覚めても



關於小說

日本作家柴崎友香2001年的中短篇小說「Everybody Loves Sunshine」エブリバディ・ラブズ・サンシャイン,描述一個大三女學生在(自認為)失戀之後,陷入了崩潰般的嗜睡症長達半年,終於決心要保持清醒、抵抗睡魔的詭異故事,可以說是她2010年獲得野間文藝新人獎長篇小說「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前身,為什麼會著迷於這種入眠之際與大夢初醒的時刻呢?我想,或許是因為這樣半夢半醒的狀態,有一種最獨特的感官性,人身體的知覺會變得極度敏感,即使是最微弱的聲響、氣味、光線與觸感,都會因為神經系統的敞開鬆弛而被放大,但在此同時,人的腦內卻反而會陷入一種渾沌迷濛的處境,難以對大量傳入的訊息加以篩選,甚至會將這些感受加以重疊和扭曲,形成了純粹私人、主觀、內向的心理世界。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對我來說,就像是一本厚厚的感官流水帳,它既不是紀錄事物的表象,也不是描摹內在的思索,而是大量地將眼耳鼻舌身意所些微觸發的瞬間感受,零零碎碎地撿拾起來,拼湊成一幅像是小說裡提到,秀拉Seurat以點描法繪成的「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讀者會發現小說裡的主人翁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眼底所見與心中所感,卻不太有邏輯推演或意識流動的感覺,反而充滿不相關的混雜,像是這段寫著『亮平走在我前面一點的位置。我覺得他脖子很長;與其說是覺得,或許該說是總覺得很長。兩個孩子坐在地上不知在數什麼。』確實就有種在睡與醒交界的敏銳與恍惚感,主觀、私密,甚至帶著潛意識的幽暗。

於是,女主角泉谷朝子在文字中,像是漂浮在大量一閃即逝的生活片段與影子裡,用感官與直覺過著生活,不怎麼在乎事件的意義與行為的後果,幾乎是與現實鬆脫的人物,對一般人來說,就是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因此,讀者很快地就會注意到,這個叨叨絮絮的女子,是個不可靠的第一人稱敘事者,但她的可疑之處,並不見得在於她有什麼需要刻意隱瞞的秘密,而在於她和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明顯地和我們不一樣。



而其中,「看到」這件事對她來說更是再重要不過了,像是她非常著迷於窗玻璃上的倒影,那種奇特的透明感,還有與外界景物交疊的懸浮感;她也著迷於視角的轉換,疑惑著我看見了對方,而從對方的位置是否曾看見我?而從這種不斷變換的觀看方式,也能從尋常生活中看見詭妙的異態來(如小說中一段對於電車月台監視器的描述),甚至在某些時刻,看見或看不見,更與存在或不存在,幾乎是畫上了等號(『富士山感覺不是有時看得到,有時看不到;而是有時有,有時沒有。』)於是,擁有看到的經驗與能力,變成了她生命中最核心的價值(初遇前後兩任男友時,柴崎用幾乎一樣的模式寫著:『我的眼睛頓時看見了,他的全部。』以及『我頓時看見了,就只是直直站立的那人全部。』)因此她總是將電視開著,讓影像止不住地流瀉,或常不自覺地想拍照,企圖將看見剎那的全景給留下來。

這種任性地將自己全然投身於感官之中的態度,便讓整部小說的情境異常地迷離,不只是讀者無法透過常理去認同,這個把所有生活瑣事都攤給你看的女子,因為她眼中存在的一切如此紛亂抽象,而連故事裡最重要的轉折點:她的前後兩任男友,鳥居麥與丸子亮平,是不是真的長得一模一樣,也都變得曖昧模糊了。

在本文開頭提及的那篇中短篇小說「Everybody Loves Sunshine」後段,柴崎友香筆鋒一轉,敘事觀點赫然從嗜睡症的女生,變成了那個總是在她醒來時出現的男同學阿薰,以及那個跑去倫敦拍電影的疑似前男友花田(總以筆記本及明信片形式出現),然後卻又冷不防地回到了女主角身上,這才讓人驚覺,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在她腦袋裡發生的事情而已,可能從來都不曾是現實……

『旭日東昇,感覺不像是開始,而是結束。』灑在身上的陽光,是日出,還是日落,不見得非得有客觀的事實,就像心動的感覺,是第一次,還是最後一次,瞬息萬變,根本無法捉摸。「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譯版小說所收錄,書評家豐崎由美的解說文中寫著:『最後三十頁的劇情發展,其所帶來的震驚與駭異是超無畏級的。不管反覆閱讀多少次,朝子駭人的自私自利每次都令人瞠目。』對我來說,其實最大的驚駭是,藉著閱讀而進入這個女子的異樣腦海裡繞了這麼一圈,我在面對那個雲霄飛車般起伏轉折的收場時,竟然發現自己已經能夠理解她的自私與殘酷,更在半夢半醒、暈眩迷亂之間,瞥見了愛情冷冰冰又血淋淋的真面目。



關於電影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寝ても覚めても     濱口竜介     2018年作品

雖然這是本幾乎不可能被影像化的小說,編導濱口竜介卻另闢蹊徑地拍出了具有他自身風格的另一種電影。在改編的過程中,他加入了大量明顯較為通俗化的人情,來將故事軟化,像是朝子與亮平從相識到戀愛的經過,多了許多情怯與迂迴的過程,交往過程的升溫也多了一對配角情侶的支撐,並輔以大地震後東北漁村的溫馨段落;麥與亮平的長相就是神似,沒有什麼不清不楚之處;朝子與麥的戀情在小說中原本佔了頗大的篇幅,到電影裡卻被縮小成一段短暫的舊日陰影,如鬼魅般纏繞著女主角,反而小說最後那恐怖急轉的三十頁,卻被使勁地放大鋪陳,擺放進濱口自己的人生感觸。

有趣的是,正因為濱口將小說裡細碎、浮動、古怪的片段,包裹以日劇般細膩、溫柔、正向的人情,予以穩定下來,我才明確地感受到小說裡所展現出的某種「非人情」。什麼是人情?指的大概就是人之常情,也就是在社會群體之間,約定俗成規範的一種行為思想的準則,人必須要在被劃定的空間內生存,才會被視為融入社會、歸屬群體。濱口在劇本裡加入了很多這種屬於人情的約束力,當有人跨出了那條界線,就會有人試圖將他拉回來,形成了微妙的張力,這在他五個多小時的代表作《Happy Hour》中也處處可見。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裡,亮平或因上司一句有提議儘管說而真的表達了意見,結果被罵了個臭頭,這便是人情;亮平的同事在看了麻美的表演後一臉不悅地想走人,卻隨即被逼著說出了自己的意見而不得不認錯,也是人情;給予路旁哭泣女子一點陌生人的撫慰,是人情;面對癱瘓在床的友人才意識到自己的殘忍自私,也是人情。



小說裡原本也有些沒頭沒腦的亮平,在電影裡被徹底的人情化(書裡他裝成京都人帶著朝子闖進展場的惡作劇舉動到電影裡卻充滿善意),甚至變成了暖男般的形象,剛好與非人情、隨性自在的麥形成了尖銳的對比。非人情出自於夏目漱石的小說「草枕」,描寫一個畫家為了追尋超脫世俗的美,而旅行至山中溫泉秘境,迷上了一個被認為是瘋子的美女,而這個奇特神祕的女子,不畏世俗眼光的態度與行徑,便是一種非人情的代表。至於電影《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中,那個不說一聲就會消失、想流浪就流浪、要駐足就駐足的麥,不受名利、理智、道德與群體的羈絆,似乎也可說是一種非人情。

於是,故事的結構便清楚了,前後愛上了這兩個男人的朝子,其實是困在於非人情與人情之間,前者是超越現實、幾乎是遙不可及的夢幻,後者是真真切切、讓人感受得到溫度的羈絆,這似乎正是愛情裡永遠的兩難,既想逃脫沉悶,追逐天邊浪漫的彩虹,又捨不得放棄,灑落身上沁涼的雨水,原本小說裡也有著非人情氣息的女主角,在電影裡因為沾染了太多人情,看不見被遮蔽的海洋,意識到自己失去了飛翔的能力,於是只能回頭,這是濱口給我們的解釋。

電影的結尾看不到小說裡那種驚世駭俗的刺激,反而拍得溫柔美麗極了,特別是男女主角丟了傘追逐那段,神奇的雲影剛好隨著兩人在長鏡頭中的移動而褪去,簡直讓人想起阿巴斯《橄欖樹下的情人》(找貓那段則讓人想起《第凡內早餐》),只可惜電影不是結束在那兒。曾經在《Happy Hour》中精彩地詮釋了「前行既是地獄、回頭也是地獄」的濱口竜介,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最後,重現了這種生命中總是需要不斷面對的兩難處境,那正是困於人情中的苦楚,做什麼樣的選擇,都必然有失落、有遺憾、有疑惑,於是,只能被逼著靜止下來,看向前方,憶及過往,茫然失神地等著、想著,或許,即便是再骯髒醜陋的人生,也可能會有美好的一面吧。

(補)「Everybody Loves Sunshine」收錄於小說「下一站前,要唱什麼歌」次の町まで、きみはどんな歌をうたうの?中,柴崎友香另有芥川獎獲獎小說「春之庭院」春の庭有中譯本,可以看到她精巧地描寫多樣多變的人情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