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15 10:00:00牛頭犬

【夜曲】:音樂與靜謐交界、說與不說之間



感受音樂

加拿大鬼才導演蓋馬汀Guy Maddin於2003年推出的作品《世界上最悲傷的音樂》The Saddest Music in the World,劇情描述1930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連續四年被選為全世界最慘城市的加拿大溫尼伯,一個失去雙腿的酒吧女老闆,舉辦了一場有著高額獎金的競賽,要選出世界上最悲哀的音樂,卻招來了曾與她有著親密過往的一家父子三口捲入其中,是一部怪異離奇、詭趣橫生的實驗電影。創意來自於石黑一雄1980年代完成卻乏人問津的劇本,蓋馬汀和他的編劇搭擋托爾斯大刀闊斧地刪改原始的故事結構,據說摧殘到體無完膚的程度,但做為石黑一雄的書迷,卻仍然能清晰地在片中,看到某些原作者的個人印記,似乎是難以割捨地被留存了下來。對我來說,其中最有意思的部分,莫過於情節中對於音樂的描述,什麼是最悲傷的音樂?必然是慢板、陰沈、哀戚泣訴或吶喊的曲調嗎?會不會有些時候,輕快歡愉、幽默逗笑的歌聲,加上了記憶與想像的濾鏡,反而能透露出更深沉的悲哀來呢?

這正是石黑一雄文學所帶給讀者最奇妙的樂趣,當所有的故事情節,加上了主觀的回想、臆測與幻覺,就像是透過了一層濛濛霧霧的鏡片去看,一切都會變得曖昧而模糊,也會變得充滿可塑性,而在此同時,心理層面的真實才有機會穿透堅硬的表象,隱約地顯露出來。音樂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最接近於這樣的感觸,因為它往往是訴諸感官的,也是屬於時間的藝術,它像是不息的川流,人無法兩次踏進同樣的河水,每次的聆聽都可能受到外在世界的改變,而有不一樣的感知,並因大量混入了聽者的主觀想像,甚至會遠遠脫離了音樂原本所欲傳達的情感。

將近二十年前有好一陣子,我瘋狂地迷上了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推理小說,幾乎把所有找得到的作品一口氣全看完了,而就在同樣的那個時間點,又因為一張來自電影《輕聲細語》The Horse Whisperer的原聲帶,讓我停不下地反覆聆聽著相關的鄉村歌曲。我常在深夜裡,一面危危顫顫地追著謀殺案的進展,一面聽著牛仔歌謠的悠揚,怪異的是,多年之後,當我再聽到鄉村音樂時,腦海中所浮現的,竟然不是美國中西部壯闊的景致,反而是英國鄉間怪誕而詭譎的人情。當2011年春天,我為了石黑一雄的短篇小說「莫爾文丘」Malvern Hills而特別跑到了那個美麗的英格蘭鄉間去健行時,身上的IPOD裡便依照小說裡所指示,放進了滿滿的艾爾加音樂,讓我能一面在緩丘上漫遊眺望,一面聽著那悠揚中帶著感傷的樂曲,於是多年後,當我回過頭去看當初所拍下的那些照片時,總會不自覺哼出一小段艾爾加的「愛的禮讚」或「大提琴協奏曲」的主題旋律,或當我不經意地聽到某些較熟悉的艾爾加作品時,心中又會喚起當初在山丘上健行時的自由放鬆(還有迷路時的慌張迷亂)。



走向寂靜的樂聲

「莫爾文丘」Malvern Hills是石黑一雄2009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夜曲】Nocturnes其中一篇,也是我最喜愛的一篇,故事前二分之一像是個男孩的生活週記,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瑣事、記憶,與生活插曲,而到了故事的後二分之一,一對來自奧地利的遊客夫婦出現之後,才忽然轉出一種青春耗盡、歲月消逝、夢想無疾而終的幻滅感,與男孩充滿可能性的生命,對比出希望與熱情的開端與結束,那時不我予的無力與渺小,蜷縮在莫爾文丘與艾爾加的龐大背景之下,顯得格外悲涼。這是一篇很典型的石黑式作品,以非常簡潔且平鋪直敘的語言,描述著生活裡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用情緒裡的小小牽動,和人際間的小小摩擦,構成一幅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圖像,而作者所意圖傳達的感情,正藏在那色彩與無色彩之間。

因此,石黑用以統整全書的標題「夜曲」,在這裡便顯得再精確不過了,不只是因為書中這五則中短篇小說都和夜晚與音樂有關,更重要的是夜曲,這種由費爾德發明、被蕭邦發揚光大的音樂形式,正是透過鋼琴踏瓣所製造的延音效果,去追尋有聲與無聲、音樂與靜謐之間那曖昧迷離的模糊地帶,就像是石黑用他的文字,所不斷在探索發掘的內在世界一般。那麼,什麼樣的技巧,是石黑一雄拿來製造出這種幽微恍惚效果的踏瓣呢?無疑是他那獨特的第一人稱敘事手法。石黑總是讓他的主角看似親切又誠實地站在讀者面前,侃侃而談自己的見聞、想法、感受、回憶,一開始我們會毫不設防地接受他所給予的種種訊息,然後,有些離奇的轉折突然出現,刺激著我們不得不有些防備,接著便開始懷疑,懷疑這個敘事者的可信度,懷疑他是否隱藏了什麼,懷疑他是否扭曲了什麼,就在他說與不說之間,那灰色的地帶裡,其實正藏著最真實而且深刻的感情與痛苦。



可疑的敘事者

在【夜曲】這五篇故事當中,就可以看到石黑一雄運用他已鍛鍊得爐火純青的第一人稱敘事技巧,來描繪出一個個朦朧、迷茫的夢樣世界,去捕捉那為愛心碎的瞬間。以第三篇「莫爾文丘」為中心,其他四篇小說間有著奇妙的對稱性,最淺顯的來說,第四篇「夜曲」Nocturne明白可以看出是第一篇「抒情歌手」Crooner的後續,而第五篇「大提琴手」Cellists的故事場景與人物來歷,也和第一篇「抒情歌手」相仿;就風格而言,第二篇「或雨或晴」Come Rain or Come Shine與第四篇「夜曲」都有著一種滑稽荒謬、動作誇張(如默片般)的電影感,相對應於第一篇與第五篇的低調與壓抑;而就石黑的第一人稱敘事手法來說,第一篇與第五篇的敘述者,都是不完全涉入故事其中的旁觀者,而第二篇與第四篇的主述者,則都是在描述自己所發生故事的主人翁。

雖然故事都是以過去式寫成,但石黑一雄在前兩篇中卻偷偷遮掩掉其中追憶的成分,有時候我們甚至會忘了敘事者是在講述著他的經歷與回想,而以為這是現在進行式。第一篇「抒情歌手」的模式,比較接近於石黑那本被低估的卡夫卡式小說【未得撫慰者】The Unconsole,身為局外人的主述者,引領著讀者走進連他自己都未知的情境之中,去聆聽局內人滔滔不絕的自白,講述對於名聲與愛情逐漸褪色的哀傷,而因為敘事者始終保持著旁觀陪襯的距離,筆觸間也不見追想臆測的口吻,少了這兩層障眼法,讓那原本應該藏在行句深處與扉頁角落的感嘆,變得太過赤裸直白,欠缺了夜曲那種虛實難辨、曖昧不明的美感。

第五篇「大提琴手」雖然也同樣以一個旁觀的局外人角度,去述說一段奇特的音樂家情誼,但石黑一雄獨一無二的文學魅力卻能在此完美地展現,原因就在於他強化了故事裡的模糊地帶。讀者會發現,那個幾乎隱身不肯透露太多自己身份的敘事者,竟然以宛如全知的觀點,鉅細彌遺地述說了七年前那個夏天裡,兩個大提琴家之間感情與技藝的相互激盪,不僅在那日復一日、近乎儀式的反覆練習過程中,淬煉出一種同類間獨特的默契與感應,也透露了某種天份與成就錯身而過的荒涼無奈。生動又詳盡地為我們回顧這一切的這位薩克斯風手,他那總讓人感覺有些蹊蹺的記憶、可疑的身份與似乎心有戚戚的語氣,則開展出更多解讀的可能性,與更寬闊的想像空間。

失敗者的悲嘆

不全然可信的敘事者,是一層由心與腦作用的濾鏡,可以讓不可思議的情節變得好似理所當然,也讓不尋常的經驗有了親近人心的色彩。第四篇作品「夜曲」有著一個怪誕離奇又充滿畫面感的故事,石黑一雄再度演練了從【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與【我輩孤雛】When We Were Orphans以來,他越見著迷的性別對立趣味,讓一對各方面都南轅北轍的男女(女性強勢主動、男性壓抑被動;女性庸俗卻有名氣、男性有才華卻默默無聞)被擺進一個封閉如迷宮般的空間之中,在裡頭兩個失去面目的人,帶著點童心與惡作劇地,開始了一場獎盃與感情的小冒險。整篇小說像是場詭譎的夢境,潛意識裡的慾望、憤怒、恐懼在這裡得到了釋放,曖昧的情愫悶悶地燒著,卻隨著漸漸清醒而無望地熄滅。

惡作劇般的趣味、難以界定的感情關係、歲月消逝卻一事無成的喟嘆,同樣出現在第二篇作品「或晴或雨」中,只不過夢境般的回憶與想像被抽離了,讀者一路觀看著越發不可收拾的生活小災難,彷彿是現在進行式,會更感受到情節氣氛中的尖銳挑釁與難以置信,有時會覺得角色心態荒誕而情緒化,有時會覺得人物行徑是徒勞又費解的,但石黑一雄在高度張力的鋪陳中,暗藏情感密碼的功夫仍然非常精彩,即便你覺得故事已經有點荒腔走板了,卻仍可以在字裡行間感受到一股不曾被述說表達出來的暗戀、嫉妒與心灰意冷,也因此,最後那個強作鎮定的共舞,才能夠收得如此平靜又哀傷,這是失敗者為自己唱出的悲歌,也是失敗者所尋求的暫時撫慰。


綜觀【夜曲】這五篇作品,講的都是逝去的愛情、得不到或殞落的名聲、墜毀的夢想、未被認可的才華,還有呼應著這一切的音樂,我們可以想像,這些或許都是在十幾二十歲時曾立志要當一名樂手或搖滾明星的石黑一雄,可能經歷過的挫敗與自疑吧!石黑在這本小說集的首頁,題獻給他一直以來的經紀人黛博拉羅潔絲(他的寫作老師安潔拉卡特在1980年介紹認識),一位在英國出版界以邋遢、耐心、堅定又有品味而著稱的傳奇人物,或許就是要感謝她,這個獨具慧眼的伯樂,在30年前將他拉離了無人聞問的泥沼,給予他信心,讓他找尋到了另一種聲音,另一種獨特而動人的歌唱方式,最終讓全世界的人都願意傾耳細聽,也都能夠為之著迷。



全文轉載自新雨出版「夜曲」推薦文
部分照片是我在莫爾文丘拍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