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31 01:00:00牛頭犬

『娃達計劃』( 二)《最酷的旅伴》Visages, villages




《最酷的旅伴》Visages, villages     2017年     阿涅絲娃達作品 (文中有雷雷雷雷雷)

剛開始,這是一部關於看見與被看見的紀錄片,兩位創作者阿涅絲娃達和JR很頑皮地拍攝了一小段前言,講的是過去他們兩人從未曾見過面,雖然主題是沒見過面,但影像上拍的卻是在好幾個地方(鄉間、麵包店、公車亭),兩人錯身而過的場景,揭露了本片的重要意旨,在真實時空中存在或相遇的客觀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看見」或「被看見」。

於是,這個到鄉城小鎮裡為不知名的小人物拍照,並以巨幅輸出張貼在建築物上的裝置藝術之旅,便得以呼應並解釋當下臉書、推特等社群媒體所帶來的拍照風潮,人為什麼要自拍、要上傳、要散佈,就是因為想要被看見,一方面昭告自己的足跡,曾經走過了怎麼樣的生活旅程,一方面藉著反覆地喚起他人的注意,而讓自己的存在可以留下記憶,因為唯有被看見、被記得,這樣的生命才感覺有真實地存在過。娃達與JR將這種需要被看見的情緒放到極大,去刺激人們內在那種強烈的需要。



而更有意思的是,娃達藉著《尤里西斯》Ulysse那部紀錄片與照片的重訪,再度將她對於攝像的強大感觸,帶到了這部片來。攝影作為一種藝術,最迷人之處莫過於它可以連繫住剎那一瞬與宛如永恆的兩個極端,按下快門的那幾分之一秒,捕捉並凝聚下來的,可能只是那時刻分秒點滴積而成的洪流之中,一個極微小的片段而已,但正因為它可能有著悠遠的過去式,也可以有著無垠的未來式,所以這被抓住的一個畫面,既可以述說過去,也可以暗指未來。也因此,一個好的攝影藝術,絕對不只是幅二維空間的美好圖像而已,它更是有時間感的。

娃達藉著JR的技術與創意,將一幅幅記錄下生命瞬間的人物(動物、器官)肖像,貼附上他們所屬,那一個個已經沈寂落寞的鄉鎮建築,還有那一個個巨大卻容易被忽略的動態載具(火車車廂、貨櫃)上,似乎就是企圖將時間感,重新放置回到空間裡,不只藉由奇觀讓空間能再被看見,更讓空間能夠召喚回被時間帶走的幽靈,那是生命的記憶。



就如同倒插在沙灘上的德國碉堡,覆蓋上的人像巨照一夜之間就被潮汐帶走,哀嘆著視力不斷在減退的娃達,年近九旬,這十幾年來不斷地用影像做為紀錄,呈現當下的世界,其實更急迫的,是要緊緊地抓住過往的記憶,這或許也就是為什麼她會一再地回到她創作的源頭:塞特港,為什麼她會反覆地重現她的舊作,甚至在本片中淘氣地重演了高達《法外之徒》Band à part的經典片段,為什麼她著迷於觀看凝視自己老去的肉體,還有為什麼她想要再訪那些舊日的友人。這些存在,是貼在她腦海高牆上的巨幅人像,讓她得以藉此眺望,那些她無比珍視卻可能漸漸褪色的回憶。

於是到了影片最後,她做了個大挑戰,帶著興奮雀躍的JR,要到瑞士的小城羅勒,去拜訪片中她不斷提到的老友:尚盧高達,想藉著這個孤僻又怪異的影史大師驚奇地露面,將這部關於臉譜與鄉鎮、時間與空間、記憶與消逝的電影推向最終高潮。但這位永遠不肯讓人定義自己的彆扭老人,卻反而用了一隻麥克筆,又重新定義了這部電影,他以一種即興而尖銳的「演出」,強悍地向觀眾彰顯了,並非只有看見或是被看見,才能夠建構出清晰鮮明的存在意念,有時候,反而是那個「不在」、「缺席」和「虛無」,更能夠呼喚出內在那更深沈、更疼痛、更真切的記憶印象。而對娃達來說,高達的存在與不在,正逼現出在她多年來的創作中,那個始終縈繞不去的哀傷的鬼魂:傑克德米。

但這位「新浪潮祖母」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順著高達刻意撕開的那個最核心的傷口,在日內瓦湖畔的長椅上,觸「景」生情的娃達,又再將主題拉回到看見與被看見之上,只不過這時,朦朦朧朧之間,變成了私密的、貼心的、當下此時的生命感動,那正是一向屬於娃達,最迷人也最柔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