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13 21:00:00牛頭犬

【春之庭院】&《水瓶女人心》

本文轉載自狂熱球電影資訊網 及高雄電影節網站
《水瓶女人心》將於本屆高雄電影節放映



2014年柴崎友香獲得芥川賞的作品【春之庭院】,是一本題材十分現代,但內在精神又非常古典的小說,講的是現代社會淡薄又飄忽不定的人際關係,但做為聯繫的,卻是一項又一項實體的、但意涵卻變幻萬千的「物」,特別是在那反反覆覆贈禮與回禮的儀式,更是將物與人之間微妙得近乎神祕的對應,發揮得淋漓盡致,因而也呼應到日本文學中那個「物之哀」的傳統。


這裡面包含著極其豐饒複雜的意念。一方面,因為時間的流動是永恆的,物的存在相對是短暫的,萬物都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有了衰敗老舊的痕跡,甚至崩壞毀滅,那是光陰流逝的證據。但也只有人,能夠去觀察並體會,物在歲月裡產生的褪色、頹傾、斑駁,進而在心上滋養出追憶與傷逝的情緒,一如睹物思情的意義。


另一方面,又因為人的主觀感受彼此大不相同,所以一樣物在不一樣的人眼中,便可能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就像在小說情節裡,某個人嫌討厭麻煩的東西,送給了另一個人,卻被當成了珍貴的寶貝,收到了某個不知該如何處理的禮物,轉送出去,卻變成了另一段故事的開始。原本意味不明的物,因為接受了人的喜好與使用,而自然產生出一種實體感與生命感(磨骨灰的杵與缽變成了主角投射對父親懷念的對象),反而變成了他人可以用以想像與理解,物之擁有者生活樣貌的媒介。人際間的界限隔閡與偶然交流,彷彿就存在於物某個瞬間的意義價值上,既近又遠。



再進一步,因為明瞭物之存在相較於永恆極為短暫,但物在世間留存的時間,卻又往往能比人的生命(或感情)更為長久,所以當人藉由物的衰變,去見證時間之流時,便更會意識到自己生存的須臾與渺小(小說中對未爆彈事件的領悟:「未爆彈是否也和父親及巳房客同年呢?在他們出生時被製作,在人類幾乎走完人生一遭的漫長歲月裡,一直在地底下沉睡不動....」),而有了另一層深沉的喟嘆。


小說藉著兩個出租公寓的房客,因一本名為「春之庭院」的攝影集,而對於窗外藍色洋房產生好奇,並深入去探索的過程,不斷地去撩撥在想像、記憶與實物之間,那條不安定的界線。建築、巢穴與空間的意義,在這個拆拆建建的變動城市一隅,在這個什麼都應該虛擬化數位化的躁動時代邊緣,磁吸著人們對靜止、實質、懷舊感的依附,像是一種對於永恆動態時間的無望抵抗,也因此,全書最後那個反向對著自己存活空間的回看,那一刻,時間似乎真的被凝滯住了。




 《水瓶女人心》Aquarius     2016年     克雷伯曼東沙費侯作品
 

非常奇妙地,隔了半個地球,遠在南美洲巴西,同樣也是對某個獨特空間的迷戀,導演克雷伯曼東沙費侯獻給自己家鄉累西腓的第二部劇情長片《水瓶女人心》,竟也有著如此相似的主題。劇情描述的是一個被視為釘子戶的老婦人,必須挺身去對抗不斷威脅利誘、步步進逼的建商,以守護她儲藏人生記憶的那間「水瓶座」老公寓。費侯並沒有把這樣一個題材,理所當然地拍成一部控訴性、批判性強的社會寫實電影,反而是將這樣的衝突當作一種外在的刺激,透過戲劇性的變,去促使女主角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內在對於不變的珍視。


因此儘管作為樂評家的女主角大方地公開說,她當然可以接受MP3和數位串流這種新世代聽音樂的方式,但影片中卻很清楚地讓觀眾知道,那塞滿了一面面牆的黑膠唱片,對她來說,才是真正感受音樂、享受音樂的方法。導演不厭其煩地去呈現女主角日常生活的細部,有時候幾乎是用一種凝視的、出神的貼近眼光,讓觀眾能夠鮮明地感受得到物,上面被賦予的生活氣味與感情記憶。


這不單純只是種戀物,或是放不開的執著,而是對那一點一點不斷地竊取強奪我們生命中一切摯愛的時間,擺出個卑微但勇敢的抵禦姿態罷了。於是,有人生日的時候,就要用那架老鋼琴彈奏那首歡慶愉悅的歌;有特別的情緒、想起特別的人,就要用唱盤播放特定的那首老曲;姪兒用網路交友、兒子用手機拍照,而她記錄人生情誼與重要時刻的,必然是一本本厚重的老相簿;當她與女兒為了往事而針鋒相對後,能用以化解衝突、達成和解的,是她所著作出版的書籍頁面上,一段情意真摯的題獻辭……似乎只有那儀式性的、有重量的、帶有歲月刻痕的物,才足以呼喚並連結,死去的與存活的、被遺忘的與所期待的、靜止的與變動的兩個世界,才能夠帶領人穿越時間的巨流。



所以電影必須要從1980年代「水瓶座」裡那場晚宴開始說起。藉由親人們的舉杯致詞讓我們知道,這場生日宴的主角:滿頭灰髮的姑婆,是個在舊時代裡非常特立獨行的女性,為了獲得成就與感情,經歷了許多艱辛苦難。而當時在場仍青春正盛的女主角,則剛從一場幾乎致命的癌病中康復,正努力想找回原本的人生。畫面一轉,來到了現在,公寓裡變得空空盪盪,剩下的只有歷盡滄桑的女主角一人。於是,這個空間化成了一個傳承的象徵,屬於女性,屬於倖存者,屬於在時代、災難、死亡沖擊下,不隨波逐流、勇於捍衛自我意志的人,因此,它便有著前述那種可以凝滯住時光、抵擋歲月洪流的意義。


這當然是種徒勞,而在這個追求簡化與濃縮的快速變動世界裡,更是一種荒謬的異數,但編導費侯卻精心地讓這個擔任舊時光守護者的熟齡女性,有著迷人的親近感和飽滿的真實感,時而脾氣強硬執拗,嚴守戒線絕不鬆懈,時而卻又溫柔善感、體貼入微,是個優雅的長輩。電影中有個段落將她複雜的人性面拍得極其微妙,那是建商為了逼她賣房子,於是在她公寓樓上的房間辦起了轟趴,一群男女喝酒嗑藥,喧鬧震天,甚至在刻意擺放進去的床墊上就雜交起來,女主角原本半疑惑半憤怒地上樓想去質問,看到了男女恣意歡愛卻又立刻退了回來,她拿起電話,並沒有打給警察報案,相反地,她撥通了朋友給她的應召男手機,倒了杯酒,買了場性愛。


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個同樣承載著記憶、情感與慾望,同樣會隨著時間而殘缺凋萎的身體,也是物。



或許正是在這樣一個物質氾濫浪費、物慾卻難以饜足的時代,人對物的依戀關係才顯得獨特,而也正是這樣一個不斷追求翻新進步、前瞻遠望的社會,人對陳舊與過往的珍視才更顯得意義非凡,【春之庭院】與《水瓶女人心》兩部傑作,在這變動洶湧的世界裡建構了兩個孤島,讓讀者/觀眾必須靜下來、停下來,去感受去探掘生命與生活中,某些不應被擾亂而錯失、稀少而珍貴的美好存在。

《水瓶女人心》於高雄電影節放映。

【春之庭院】圖畫來源:Fotol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