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3 00:00:00牛頭犬

永遠的異鄉人(六):《刺客聶隱娘》

《刺客聶隱娘》     侯孝賢     2015年作品



在《刺客聶隱娘》這部或許是侯孝賢導演歷來意象最繁複的作品中,有個小細節讓我感到格外地有趣:那就是當妻夫木聰所飾演的磨鏡少年,跟著他所意外結識的聶隱娘一行人,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小村落中時,在那兒,他功能性地露了一手磨鏡子的好功夫,把一面銅鏡表面磨得光潔閃亮,讓旁觀的小孩大人都驚呼連連,然而,他卻在展示了一會兒之後,毫不遲疑地將那面鏡子翻了過來,開始清潔起那粗糙無光的背後。

 

鏡子這個主題在《刺客聶隱娘》這部武俠電影中反覆出現了許多次,有女人持著鏡子或對著鏡子仔細端詳,慢慢地梳妝打扮,也有反覆口述著關於青鸞舞鏡的傳說,帶出了故事的關鍵意念,使得這個意象成為作品解讀的一大線索。雖然說,華人世界的武俠電影,某些層面上非常接近於好萊塢的西部電影,而確實《刺客聶隱娘》中,無論是隻身來去的英雄、毫不囉唆的過招、廣闊的自然景緻,乃至於最後地平線上的背影,在外觀上,確實是有些西部片氣味的,但內裡,《刺客聶隱娘》卻又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它沒有清楚的善惡區分,大多數的角色(特別是女性),都沒有特定的正義或邪惡立場,處於一種曖昧的灰色地帶中,而在視覺上,樹影、簾幔、廊柱、煙嵐,製造了層層的遮蔽阻隔,不斷地切割畫面、擾亂視野,相當程度地暗示著心理的複雜與隱晦,精神上毋寧更接近於黑色電影。而鏡子這個意象,不更是常見於黑色電影中嗎?



但還不只是黑色電影,在觀看《刺客聶隱娘》的過程中,我更感受到一種像是來自於勒卡雷「間諜小說」裡的那種巨大的恍惚與虛無,一種無根的、沒有歸屬的深沈悲傷。於是,我想到了,在勒卡雷早期創作中,確實有一本小說,就叫做【鏡子戰爭】The Looking Glass War(註),講述了一個教人冷到骨子裡的荒謬悲劇。勒卡雷並沒有在這小說裡放進太多明顯的鏡子意象,甚至也沒有直接陳述鏡子和故事之間的象徵關係,但我們卻因此可以藉著書名的指涉與暗示,去進一步理解小說裡那幾場徒勞的間諜行動。

 

首先,鏡子中所能看見的就是自己,一個虛像的自己,一個自認為的我,在這樣的意義下,故事中的那場戰爭,其實就可視為一場自己面對自己、自己製造(想像)困境自己試圖解決的內在爭鬥,所有的陰謀、死亡、機密與威脅,或許根本就不曾存在過,而這也正是勒卡雷對於冷戰的觀點,一種虛無的內耗。

 

其次,則可以借用卡羅知名兒童文學【愛麗絲鏡中奇遇】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續集)的概念來看,這裡的戰爭,它的意義就如鏡像,是完全逆反的,小說中的人物像是走入了鏡中幻夢般,成為一種巨大莫名驅力操縱下的棋子,在一種無比荒謬瘋狂的情境中,為了虛妄的隸屬感與英雄主義而盲動、而失落,沒有什麼高貴的情操,也沒有什麼壯烈的犧牲。

 

最後,還可以拉進社會心理學家庫利Charles Horton Cooley的「鏡中自我」Looking-glass self理論來看。庫利認為,他人反應或社會評價中的自己,是一個個不同的我的鏡像,而透過對這些鏡像的認知與判斷,會發展出「我應該是怎麼樣的人」的自我意識,進而影響我的思想、行為與選擇。從這個角度回過頭去看前述的兩點,似乎更可以理解其中的悲哀,正因為想要活得像那個被社會建構出的自己,有國籍、有立場、有階級、有功能,於是,我自願被擺進這個顛倒荒唐的棋局中,成為孤獨的卒子,隨時可以被棄置,成為毫無重量的存在。



於是,透過了上述鏡子的多樣意象,與間諜的荒謬處境,似乎也就更能夠體會,在《刺客聶隱娘》電影裡,那難以用語言解釋得清楚的巨大哀傷:『一個人,沒有同類』。那像是一種自我分裂的雙面性,一種身不由己的蒼涼感,找不到,也不敢找,能和自己共享心境的另一個人。

 

遠嫁至藩鎮和親的嘉誠公主,必須一輩子困在異鄉魏搏,想方設法地讓自己融入當地並發揮影響,還得確保寵愛的孩子繼承大位,所為的,正是要守護那個已經將自己斷絕在外、再也回不去的大唐政權。和公主處境幾乎像是翻版的另一個女人,就是田元氏,她嫁給了田季安,同樣也是樁政治婚姻,一方面她成為了丈夫處理檯面下髒事的合作夥伴,得以共享權力,另一方面,為了維繫家族存亡並確認繼承無虞,她也必須要處理掉已經懷了孕的寵妾,而站上了田季安的對立面。

 

這兩個女子,在電影中一者為過去式,一者如現在式,成為了一種流動的、不安的、陰沈的底色,化作女主角聶窈再荒蕪不過的背景襯托。奇妙的是,這兩個角色,都還能有一個像是分裂開來的自我(嘉誠公主有雙胞胎姊妹嘉信公主,一個以陰謀暗殺來脅迫藩鎮的道姑,而田元氏則有分身精精兒,一個用高超武藝來剷除破壞者的刺客,而劇情中這兩者又因道觀的紙人巫術而有了聯繫),來抒解那種歸屬與定位上的衝突不安,但聶窈卻沒有,她生為魏博人,父親是藩鎮大將,母親是田家人,本應沒有認同危機,卻因為寵愛她的嘉誠公主,以及為救她性命而教她武藝的嘉信公主(道姑),使她有了不一樣的家國情懷。於是,當她被送回故鄉之後,她不得不成為了一個矛盾的刺客,行刺的對象,是她曾經堅定付出真心的表兄。要殺,背棄了自己的出身與情感,不殺,則背棄了自己的教養與信念。



於是,她變成了落在複雜時代政治鬥爭中的棋子,失去自我,成為了他人眼中的鏡像,沒有重量的影子。因此,即使情緒那麼強,掙扎那麼痛,但她的表情卻這麼少,言語也這麼少,簡直像個鬼魅。

 

但卻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毫無來歷的人,他的行為純粹像是一種發自本性的衝動,沒有迂迴心機,也沒有利害算計。也只有他,不會執迷於鏡子那亮晃晃的反射面,還能顧慮鏡子沒有功能性的另一端,讓我們可以清楚意識到鏡子,它物的本質,而鏡像,就只是幻影。

 

接著,在兩場像是發生在腦海的決鬥中,聶窈擊斷了面具、割破了白袍,終於從兩個鏡像般人物的手中脫身,從那個必須當影子的幻境中離開。在侯孝賢遠遠的鏡頭裡,我們才隱隱約約地看到舒淇,她所飾演的聶隱娘,在回到田野村莊,那個沒有背景的男人身邊時,流露出那未曾出現過的安閒、踏實與自在。



編劇在原本的唐傳奇中,揉合了大量真實歷史背景與人物細節,讓原本輕盈的俠義故事,蒙上了關於身份認同、家國恩仇的沈重時代悲劇,而侯孝賢導演大量沉緩的、喻情於景的詩意鏡頭,一方面展現天地悠悠的自然韻律,一方面也對比出那極度壓抑緊繃的心理蛻變,直到最後,才終於能剝除掉,那一層層強加於身上的「我是誰」枷鎖,回歸到最單純、原始的生存意義。

而創作,不也是這樣嗎?

 

正因為受到人生際遇的無情擺佈,最後成為失了根的異鄉人,找不著回頭的路,於是才發現原來無盡的漂泊,也可以是生命真正的歸宿。

(全文完) 

(註)【鏡子戰爭】描述1960年代末英國軍情處(與史邁利所屬的圓場是競合單位)派出一名內勤人員到挪威拿取間諜情報,該人員卻在行動中意外死亡,情報也不翼而飛,這使得失勢落寞許久的軍情處覺得必有蹊蹺,於是重新發動了內部的間諜培訓計畫,要潛入東德,更近距離地挖掘出藏在暗影中的恐怖威脅。 

寫的棒! 2016-03-12 16:22:46

這讓我想起李安導演的色戒,也用運大量的鏡像去表達主角糾纏的內心與轉折,我忽略了侯導的鏡像,完全看偏了電影的意義,失格了!看完影評相當精彩,重新梳理電影極度壓抑且內斂的影像,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