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口與田中 v.s. 新藤與乙羽

1975年，日本導演新藤兼人以紀錄片《一位電影導演的生涯》，首度獲得了日本電影旬報佳片第一名及導演獎，片名中那「一位電影導演」，指的就是新藤的恩師溝口健二，在溝口離世近20年後，新藤帶著他的團隊，拜訪了39位與大師合作過或熟識的電影工作者，將他們訪談與追憶，剪輯成這部充滿軼事趣味又感人至深的作品。而其中，最引人好奇也最讓人心痛的時刻，莫過於溝口的親密戰友田中絹代，講述兩人關係的那個段落。

因為眾所週知，田中絹代正是大師溝口健二創作與生命中最重要的謬思女神，他們合作的電影，是彼此事業生涯的巔峰，而兩人的緋聞與衝突（溝口曾向田中求婚卻遭拒，後來又因田中想當導演而決裂），更是日本影壇津津樂道的傳奇。

也曾為一代女伶出版過傳記「小說‧田中絹代」的新藤兼人，在面對溝口與田中之間，這樣微妙又惆悵的情感關係時，內心中是不可能沒有任何感觸或共鳴的，因為在他自己的生命裡，也有著這麼一位不可或缺的女性：乙羽信子。

1940年，溝口在作品《浪花女》中，以他夫人千秋子的形象，塑造出女主角千賀，交給田中絹代扮演，開啟了兩人長達14年的合作關係。有趣的是，當新藤執導第一部作品《愛妻物語》，描繪當年落魄在京都學寫劇本時，不離不棄地鼓勵支持他、卻未能看到他成功就過世的第一任太太孝子時，演出這個角色的，也正是出身寶塚劇團、被讚譽為一笑千金的女演員乙羽信子。新藤與乙羽因拍片戲而結緣，次年，新藤終於在自己的獨立製片公司「近代映畫協會」完成了甚受好評的《原爆之子》，女主角仍是跟隨著他離開片廠的乙羽，那時的她已獻了身，成為導演的情人。

但因為當時新藤已經娶了第二任妻子，所以他與乙羽之間，只能保持著沒有名份的伴侶關係，共同工作生活（乙羽幾乎演了每一部新藤導演的電影），直到新藤的妻子過世後，1978年，兩人才終於結束長達27年眾人皆知的不倫之戀，結為連理。

乙羽信子在她的自傳中是這麼描述新藤兼人的：沉默寡言，既不親切，也沒有幽默感，但在他身邊，我就變得無所畏懼，什麼都能做得到。確實，乙羽在新藤的電影裡，簡直就是毫無形象、毫無保留般地投入演出。像是在新藤孤注一擲而救起「近代映畫」的風格代表作《裸島》裡，乙羽完全拋棄明星光環，讓那烈日曬得黝黑的臉龐，徹底呈現滄桑疲憊的苦楚；而在另一部也是描寫戰禍導致貧窮饑饉的《鬼婆》中，乙羽更是把那蓬頭垢面、瘋狂原始又殘忍可悲的粗野婦人，演得極具威脅性；至於在新藤向溝口經典《雨夜物語》致敬的《黑貓》裡，乙羽又化身為充滿怨念的復仇幽靈，面目陰森駭人。

女性電影 v.s. 戀母情結

不過這幾部奇特的寓言式電影，在新藤兼人的作品當中，其實都算是異數，而他鏡頭下的乙羽信子，最常見的形象，還是那慈愛又溫柔的傳統母親。新藤兼人和大師溝口健二也有著離奇相似的身世，他們的母親都因操勞而早逝，姊姊也都為了負擔家計而犧牲（新藤二姊嫁到美國農家當外籍新娘，而溝口姊姊則當藝妓，後委身為妾），因此兩人內心，都有著一種深含愧疚與不捨的戀母情結，也因此他們電影裡的女性，多半是堅毅主動的，而男性卻往往是軟弱可鄙的，需要女性的救贖。

1980年代，新藤先後將姊姊與母親的故事拍成了電影《地平線》與《落葉樹》，乙羽信子當然就是投射他對這兩個女性依戀與感懷眼神的完美對象。但其實早在1963年，新藤就曾拍過一部名為《母親》的電影，描述一個婦人為了籌措醫治兒子腦瘤的醫藥費，嫁給一個經營印刷廠的鰥夫，乙羽同樣在片中將身為人母的慈愛與擔憂，詮釋得真情流露，呼喚著新藤深切的孺慕之情。而也是演出殘疾人物的母親，在1977年，以彈奏三味線的盲眼流浪藝人為主題的傳記電影《竹山孤旅》裡，乙羽的母性形象變得更為強悍堅韌，為了眼疾兒子的未來，即便三餐飽食都成問題，卻堅持讓他能成為一個養活自己的樂師，而在擅於以景喻情的新藤鏡頭下，飛舞的冰雪、蔓草的荒野，暗示著主角孤絕荒蕪的心境，但母親卻總像及時雨般出現，成為維繫生存的力量。影片最後，乙羽在蒼茫天地間的放聲一唱，驚醒如槁木死灰的兒子，近乎悲壯也十足催淚。

此外，乙羽在新藤電影中也嘗試過較不同的母親角色。像在《赤貧的十九歲》中，她成了有著眾多子女卻無能撫育教養的媽媽，只能看著他們一個個走向悲劇的結局；而在1992年混揉永井荷風的同名小說與「斷腸亭日記」，來為文豪本人立傳的《濹東綺譚》裡，乙羽戴上了墨鏡，化身幹練市儈的柳巷老鴇，但對賣身女孩的體貼照顧，對養子戰死沙場的悲痛無奈，不多的篇幅就精湛地詮釋出角色的迷人厚度。

用電影告別

乙羽信子在她遺作中所扮演的角色，仍然是個母親。不知該說是巧合或預感，新藤與乙羽這部最後合作的電影，片名就叫《午後的遺言》，講的是衰老與死亡、生命與舞台。故事從一棟山間避暑別墅與一個自殺老人的遺言（還有一顆渾圓大石頭）開始，新藤以契訶夫劇作式的筆觸，細描失望孤寂的晚年生活，還帶著一股荒謬無稽的趣味。拍片時，乙羽信子已罹患肝癌，卻仍勉力完成這部詩意盎然、隱喻處處的電影，但未能看到影片首映，就在1994年底與世長辭了。

影像中紀錄下愛妻生命的最後時光，新藤以這首遲暮之詩，為她留下了完美的謝幕姿態。「影片最後，乙羽信子從橋上扔石頭下去，留在溪流裏，我想隱喻劇中這四個人物的生命，都像這顆石頭，到這個時候，都暫時停止了。」或許，他也真希望世界就能停在那個時刻。

而讓影迷們驚喜不已的是，在新藤兼人2000年上映的電影《三文役者》中，又出現了乙羽的身影。《三文役者》拍是日本知名配角演員殿山泰司的生平，這位長得不起眼的粗曠男子，竟拍過兩三百部電影，幾乎所有大師都合作遍了，但卻只有新藤願意給他當主角，還讓他以《人間》拿下了生平唯一的最佳男主角獎（每日映畫賞）。殿山在1989年因肝硬化去世，新藤也特別為這個相識半世紀的老友著傳，但一直計劃要改編的電影版，卻遲至十年後才完成。在這部作品裡，竹中直人以極誇張滑稽之能事，詮釋殿山泰司荒唐卻豐饒的人生，新藤兼人一方面藉著殿山的演藝之路，回顧自己這50年的創作軌跡，另一方面，似乎也意在言外地，透過殿山與他始終無法結婚的伴侶君枝間（因為妻子不願離婚），相依相守最後天人永隔的深情故事，投射切身的感觸與悲慟。影片中乙羽信子屢屢現身，和鏡頭外的殿山對話，她所留下那最後的音容，或許正是新藤兼人不得不完成，這部如遺書般作品的最重要原因。因為唯有如此，當時已年高88歲的新藤，才能夠含蓄不張揚地，總結自己的創作人生，並藉著這些緊密連結著兩人生命的電影，向他摯愛的另一半，正式地道別。

「乙羽死了，但我沒有什麼遺憾，因為她活著的時候，我們做了該做的一切，要說的話也都說了。」新藤兼人。

（註）新藤兼人總共活了100歲，《三文役者》後他還拍了三部由大竹忍主演的電影，最後遺作是集其風格主題大成的《戰場上的明信片》。文中「」引用之語取自舒明所著「平成時代的日本電影1989~2006」中翻譯自「當代電影」對新藤導演的訪談。